来宣宁其实是临时起意。
四月时因为生病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快出院那几天在楼下散步时,突然有条狗撞过来,毛发脏乱,医院驱逐流浪狗的阿姨在后头气喘吁吁叫骂。
那条狗也跟着叫,江别回头看它,觉得这狗的叫声很神奇,不是可怜的哼哼唧唧,而像是跟大人玩耍的顽皮小孩。
流浪狗在他背后躲着,探着头去望阿姨,等阿姨走近之后才撒腿跑掉。
青灰色的田园犬,洗干净的话应当很漂亮。
他不知道那天阿姨有没有捉到它,不过在他出院那天,他又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它。
还是脏兮兮的模样,趴在一棵香樟下望着马路。虽然没动弹,却让人觉得很有精神。
他走过去的时候,离了好几步土狗就回过头来,似乎是还认得他,冲他直摇尾巴。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条光阴灿烂的古旧小巷,巷子里头也有这么一条活泼的土狗,还有一个跟土狗一样的野生小孩。
遥远的记忆因为似曾相识的画面打碎了包裹的外壳,那条既安静又热闹的巷子里,小孩冲他挥手,“明天再找你玩儿!”
跑走时身上的绿色碎花裙飞舞得像小茉莉花。
他不知道小孩有没有再找他,因为当天他就离开了宣宁。
时隔近十年,再回到这条巷子并不是当真想找到那个小孩,只是在家里待得厌烦,在出院之后尤其如此。
或许是生病降低了抵抗力,以往好像已经习惯了的空气突然变得难忍,所以才特别惦记着模糊出现在记忆中的巷子,然后有一天,带着土狗一起走了。
明升会找来在他的预料之中,手机因为屏幕坏掉没法操作,但不影响电话和短信提示。其实,就算他接了电话回了短信拒绝,明升也一定会亲自跑一趟。在这种小事上面,明升比他的父母对他还上心。但是,越上心越让人觉得窒闷。
明升没有直截了当叫他回去,而是面带关心,问他身体怎么样。
“很好。”江别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明升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冷淡,“没事就好。”又望向旁边的二层小楼,“你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吧?这几天住得还习惯么?”
江别不想绕这些弯子,“你回去吧。”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来,铜锁一拧就开,院子里的小白汪汪叫了两声,关门的时候被跟过来的明升挡了下,“今天太晚了,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一起回去。”
温和的口吻,半命令式的内容,没有一点考虑他的意愿的余地。
隔着一道门,江别平静开口:“我现在不想回去。”
即使被一再冷淡对待,明升也丝毫没有愠怒,脸上像是贴了张温柔的假面,“你一个人没办法照顾自己,你妈妈会担心的。”
听到这句话的江别突然露出了一丝莫名的微笑,“她如果真的担心我的话,早在我住院的时候就该来看我了吧?”
“那段时间她比较忙,抽不出时间……”
“明叔叔。”江别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小孩子了。”
小时候明升经常用这句话来哄他——你要听话,否则你妈妈会担心的。
以往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像是什么魔咒一样让他升起期待的心情,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于是无比听话懂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别慢慢觉得,这句话好像只是谎言。
某一天他看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妈妈找回走丢的孩子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哭得很厉害,警察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让孩子听话,不要让妈妈担心。
那时候年幼的江别忽然发现,自己记忆里的秋静从来没有过那样生动的神情。
小孩子的敏感与好奇,让他在跟秋静少的可怜的见面时间里,无意识开始去观察她。
秋静教养孩子就像标准的园丁,浇水施肥剪枝除草,然后接收成果,如若成果满意,便会点头以示肯定。以前江别以为,那是对他这个儿子的肯定,但从刻意观察她开始,他觉得好像并非如此。
秋静满意的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像工作一样,只是她的某项成果而已。她按自己所想给他安排一切,接收着关于他的报告,却不会亲自看望他。
理由只是忙而已。
他就是这样,从无比期待到逐渐失望,这是他第一次揭破谎言。
从小到大,为谎言善后的都是明升,而每一次,最终都妥善解决。但之所以妥善解决,不过是因为江别都会妥协。
或许明升隐隐发现了这一点,他停驻片刻,而后微笑道:“你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话也好,就当是换个环境休养。补习课程我会帮你暂停,至多到七月,七月你妈妈从国外出差回来,需要向她汇报你的情况,到时候没办法再隐瞒。”
江别知道,对明升来说,这已经算是最大程度的让步,但其实他心里倒是希望明升更坚定点,把事情闹到秋静那里才好,或许他就能真的从她脸上看到一些担心。
“这里一个人住不太方便,我让家里的阿姨过来照顾你。”明升补充道。
“不用,我一个人也很好。”
“你最近都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
“手机坏了,还没换新的。”
“我会让……”
“明叔叔,我说了,我不需要。”
明升注视着眼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在他转过身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白望青进家门后把书包扔在了堂屋沙发上,本来想去厨房找点吃的,脚一拐磨蹭到了大门口,眼珠子贴在门缝上往外看。
只看到一个车屁股,隔着一道墙隐约能听见声音,由于两个人声音都低,听不太清说的什么。
他不是想偷听别人讲话,就是好奇那个男人是谁。看年纪差不多是江别爸爸那一辈,但长得跟江别并不怎么像。
厨房没找到吃的,他准备去面线店看看,自行车刚推出门,隔壁门口走出一人,正是刚刚那个男人。
白望青呆了下,然后垂头问好:“叔叔你好。”
反正不管这人是谁,总归跟江别有关系,礼貌是要有的。
男人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已经关上的大门,问白望青:“你是江别的同学?”
“嗯嗯。”
眼前的男人笑了起来,是长辈对着晚辈那种和善的笑,“你们刚刚一起回来,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
“是啊,我们同桌,又是邻居,所以放学就一起回来咯。”
男人点头,似乎很满意,“我是江别的叔叔,他一个人住在这不方便,又不肯让我照顾,同学你能留个电话号码吗?如果江别有什么事,帮忙联系我。”
白望青疑惑:“他的爸妈呢?为什么不跟他一起住?”
“这个情况有点复杂,他们都在外地工作。”男人明显不愿意多说,“同学你能帮叔叔这个忙吗?”
“可是……为什么要我帮忙?想知道江别怎么了你直接联系他就好了呀。”白望青觉得这个忙真是挺奇怪的,警惕心一下子起来,想起电视里头演的监视戏码。
还有就是江别,为什么一个人住还不让别人照顾?既然父母都在的话,怎么会转学来宣宁?难不成是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
明升显然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道了个歉就开车走了。
白望青在巷子里站了会,把车往墙边一靠,去敲隔壁的门。
门一打开他就说道:“要去吃晚饭吗?我现在要去面线店。”
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身后的楼上房间亮着灯光,光投落在院子中,只能照见模糊的影子,连同江别的脸,即使近在方寸间,也不是很清晰。
“不去。”
要是平常听到这两个字,白望青大概率就自己走了,今天他没走,“你中午就没吃多少,晚上不吃半夜会饿醒的。”
见江别不作声,他继续说道:“真的真的会饿到睡不着。”
“……”
“你不想走路的话我给你打包?”
“……”
“但是打包的面线不太好吃啊。”
过了会,江别说道:“走吧。”
白望青一喜,三两下把自行车推过来,“我带你。”
一转头土狗小白冲他摇尾巴,绳子牵在江别手中。
骑自行车带人的时候自然是不能遛狗的,白望青想,本来是件挺普通的事,不知不觉骑车载江别好像变成了件很难实现的事一样。
江别:“你先走吧,我带小白晚点。”
白望青把自行车塞进门,拍拍校服袖子上的灰尘,“一起走。”
小白一路欢腾,几次往歧路钻被江别拽回来,就这么磨磨蹭蹭,正碰上清水中学下晚自习。
一群学生涌出校门,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形圆钝但灵活,狂奔着冲向人行道,身后的大书包哐哧哐哧响着。
显然跑得实在太奋力,眼中无一物,白望青都没来得及叫人,只能对着飞奔而去的背影喊了句:“劳睿你跑这么快不怕摔啊?”
路灯很暗,把人照得只剩一个残影,没有回头的倾向,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但还没走几步,熟悉的奔跑声和书包声撞过来,一只手猛的锤了下他的肩膀,并着大喘气,“靠白望青,你怎么在这?”
白望青觉得再来这么几次他肯定得吐血,于是恶声恶气威胁:“你就不能轻点?再锤我就把你爪子折了。”
这点狠话劳睿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不是去一中了嘛?大晚上来学校干嘛?”
“我去店里吃饭。”
“啊——我也去,我都快饿死了。”提起吃的劳睿精神起来了,然后突觉腿边有个哼哧的生物绕着自己喘气,一低头吓了一跳,“卧槽哪来的狗?”
劳睿小时候被狗追过,从此怕狗,长大了好些了,但见狗就赶,十分暴躁,白望青赶紧护狗,“你别激动,小白不会咬你的,小白是文明狗。”
劳睿奸笑一声:“你终于承认自己是狗了吗?”
白望青指着身边转圈的土狗:“我说小白!这个小白!”
劳睿“哦”了下,注意到一直站在一边没说话的男生,眯缝着眼睛瞅了一会儿,“你是哪个?我们班的?”
江别:“嗯,我是江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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