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上,巫铭推开藏书阁大门,还是长长的玄关与暗红的楼梯,他隐约听到玄萧在说话,听声音却只有玄萧一个人。
巫铭又发现进门的那白玉棺的棺盖微微打开一条缝,绕过玄关,也只看到玄萧正在抄经。
玄萧见巫铭进来,将笔搭在砚角,把刚抄完的梵经晾在书桌的另一边:“你睡了整整两天,沧澜剑诀很费精力,初习睡个三五天都正常,左右也无事,你可以多歇两天。”
“那我睡着的这几天,朝上有发生什么事吗?”巫铭问。
“池彦回朝了,陛下只是撤了池彦的财权,要让他死透,只能等他再次动手。”玄萧云淡风轻地说着。
巫铭冷笑几声:“陛下罚的意思是叫他安分守己,留他是为制衡你,他又怎会蠢到再次动手?”
“他不动手,老夫就逼他动手,只要让他觉着,太子只想留老夫,那他定然要设法陷害老夫,老夫想给他这个机会。”玄萧嘴角挂着笑。
“你还敢当我面说这个?我不杀你只是为了暂时稳定北夏,如今陛下已然决定出兵北伐,留不留你都左右不了大局,我又怎会帮你处理自己的政敌?何况你与池彦狗咬狗,我喜闻乐见。”
玄萧听罢,当即上了嘴脸:“风波起前大浪平,你又怎么保证北玄能赢这一仗?你我如今在外人看来便是化敌为友,你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你我利益绑在了一块,我若被池彦斗倒,你也会跟着遭殃。”
巫铭:“……”
“好,就算我不整你,你现在若出府,也会被盯上,如何给太子传信让他配合你演戏?”
“山穷水尽,自有蹊径。”玄萧故作高深。
“切……”巫铭不屑地撇撇嘴,他不认为池彦一钓便能这么快上当。
忽然,玄萧动作轻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问巫铭了一个与方才事全然无关的问题:“有一种菜,叫无心菜,菜无心尚可活,人无心,可会死?”
巫铭不知怎地,想到先前在娑婆忆梦阵的那段缺失记忆,他又摸了摸胸口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莫名其妙地一阵难过。
“随口一说罢了,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北征势在必行,此乃天下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池彦拦不住的,你只管安心等着接圣旨。”说罢就重新提笔继续抄经。
巫铭应了一声,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什么:“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你在和空气说话。”
玄萧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回答道:“老夫有癔症,不过也不影响正常生活,旁人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必在意。”
巫铭本还想问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话可说,最后只是问玄萧要了几张舆图就离开了藏书阁。
舆图,看来他已经开始准备北上打仗了,玄萧心道。
前几日他发出的消息,不知那人是否收到,眼看时间就快到了,如果那人不来,他就只能动用逆命阁的力量……到时候,自己身份也会藏不住。
饭后,门可罗雀的玄府大门被人敲响,玄萧有些意外,他回京数日,基本没人来拜访过,他倒是无所谓这些,没事做倒也清闲。不过更为意外的是,那个人还真的愿意帮自己,他本来都打算启用另一个方案了。
大门打开,就见来人麟服犀带,立在满是门钉的朱门前显得十分刺眼。一头乌黑的长发却随意地披着,锦衣华服,形貌昳丽,眉眼细长而多情,鼻梁高挺,轮廓柔畅却不乏男子的气质,看似不羁谦和,却是把要命的刀。
玄萧拄着拐杖缓缓从内室出来,穿过前院,府门打开,二人四目相对。
玄萧挑眉笑道:“哟,晏美人儿,好久不见……”他仔细打量眼前人的衣裳:“官服换得还挺快,几年不见,又升官了。”
晏徽轻嗤一声,不管这宅子主人说什么,抬腿就往里迈,玄萧喊住他,他用近乎女性的柔美嗓音道:“腿长本督身上,你拦得住么?”他又瞥见玄萧的拐杖,幸灾乐祸地笑了:“哦~原来国师大人不能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啊。”
宴徽嗓音虽细,却没有丝毫的媚意,虽是太监,却用不得“阴柔”一词形容,他给人的感觉,与外朝上立着的官儿并无区别。
玄萧冷了脸,明显不太高兴:“瞅着你那吊梢眼一笑就准没好事,身穿公服还披头散发的。”
那人眼里含着笑意:“本督尚有发可披,有些人不惑之年就聪明绝顶了。”
玄萧无语,他和这人吵架就没赢过,他俩互相看不顺眼是真的,那时宴徽刚到宣帝身边侍候,常被使唤去找太子,正好遇上少师玄萧,玄萧见他长的美,对他起过心思,不过宴徽手段了得,借了玄萧这阵东风得了泼天富贵,还没能让玄萧如愿。
后来玄萧用手段给人弄边境去,本是小作惩戒,不想他宴无衣却是混得风生水起,能让玄萧屡次吃瘪的人全天下没几个,除了巫铭,这宴徽也算一个。
“你不应该从泠州上岸,见着同泽了么?”玄萧听说了戚戎与宴徽的事,想来他们才是两情相悦,自己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不再提从前的事。
“今天废话都不说,你这是家里头有人了?”从前玄萧见着他总会撩拨两句,今天却是一句不合适的都没有,院内还晒着青白的衣裳,那不像是玄萧会穿的,他因此而断定。
“想什么呢,昭毅将军借住两日。”玄萧直呼这人眼神刁钻,都看些什么。
“借住两日把里衣内衬都洗了?”玄萧还没回答,宴徽就接着道:“瞅你这半身不遂的,莫不是还当了下面那个?”
“休得造谣!”玄萧此时并没有心思去和这家伙斗嘴,如今事情很多,北方战事将起,东边海乱未平,朝堂内还有个池彦在搞事,他自己逆命阁内还在暗斗,如今他联系不上仪使,许多事情暂时放下:“靖海侯在东边,你们没碰上?”
“船队是从那边上来的,我提前了两个月,在南樊下船走的陆路。”对别人的感情他放开了调侃,到自己这,却不太敢承认了,他可是故意躲着戚戎的。
玄萧看破不说破,不想插手他们私人感情的,就直接讲正事了:“你不先去述职,来我府上若是被人看到了,这可有得话说了,陛下对内外臣私下往来很是敏感。”
晏徽顿了顿,回道:“到时候我挨陛下骂,也不就顺了你的意,三年了,还是这么虚伪,明明自己最不把礼法放眼里,偏偏装作一副规矩的样子。”
“哪用得着装,”玄萧呵笑着自嘲:“老狗一条罢了。”
他虽然和玄萧看不对眼,觉得他不守礼法,乱穿玄黄紫皂之色,跟个乱开屏的孔雀似的,他算是把玄萧看得比较透彻的一个人,他对玄萧的虚伪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过他内心还是很欣赏这位国师的行事风格,果断有勇有谋,不看人品,这人倒也是个很好的伙伴。
先前玄萧被定罪那会,他被弹劾得厉害,虽然从内官监重新被调回御马监,却也不是掌印。又在泠州正要出航,皇命不可违,他只得去了,他本以为以玄萧的能耐,不会轻易的就认罪等死,他在爪哇收到玄萧死讯时,十分惊讶,后来又听说玄萧诈死回朝,以至于他把剩下几个海匪窝子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忙着结束这一次航行,只三年就回了北玄。
“明日早朝,巫铭说会给老夫一个惊喜,你觉得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刚回来,就是为了看一眼你是不是真的死了,既然你没死,那就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战事将起,我必是监军,到时候你可别作什么幺蛾子。”晏徽理了理象牙白的公服,将披散的长发束起,随意地扎了一个髻。
玄萧猜出他是要进宫,便从芥子取出一顶网巾:“你合礼法,你有本事扎个髻就去见陛下,看他削不削你,戴上,别丢人。”
晏徽笑了笑:“不必,我车驾就在外面,冒冠都在,不过你难得关心我一回,送你个礼物。”说罢他就叫人将一把木制的轮椅推到玄萧面前,嘴上正经,眼尾的笑意却不曾收敛:“聊具芹仪,国师大人可别嫌弃哟……”
玄萧:“……”
“你找我来不止这些事吧?”晏无衣断定玄萧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写信给自己。
“没错,你可还记得我信上说的,在凫州发现的那内官?”
“记得,你是想说……”
“嘘,”玄萧打断他:“行了送完东西就快点走,你一出现就惹得老夫厌烦,没带巾帽就没带,哪来那么多理由,把网巾拿去,老夫施舍给你的!滚滚滚!”
“网巾不适合我,有大帽么?”
玄萧又重新取了个大帽,丢叩在网巾上。
晏徽又装模作样地和玄萧吵了两句,抓起大帽,连带着里头的网巾一块带走了。
晏徽走后,玄萧却是坐上的轮椅,他不知如何碰了上面的机关,扶手下的暗格中弹出一卷纸来,用得是“临江仙”署名,不是公事,一手字滴秋露而垂玉,摇春条而不长,可谓是大美,谁能想得到这手好字竟出于不受待见的宦官之手?
平心而论,巫铭的字挥毫劲挺,而玄萧的字只能算是工整,淹没在人群里也毫无特点。
玄萧看了又看,这字着实养眼,纵是不舍,但还是将书信给烧了。目光投向大门,晏徽早已没了人影,玄萧看向那处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深意,原来宴徽所求是这般,过去说他只知弄权敛财,自己还把人当花瓶,着实是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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