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犹如点燃炮仗信子,苏锦登时炸毛:“不走不走,我不走,我和妹妹话还没说完,你就催逼着走。好不容易出来,就不能多留一会子。要走你走,反正我不走,姑母说的,吃过饭再走。”
啊?这、我……可把苏文茵架在火上烤。她是说过,可那是客套话,这丫头,真是真是!
她就死赖着不走你有什么办法,又搬出长辈,当着众人总不能把她扛回去。知道她耍无赖,周彦邦扶额。这小丫头可真会蹬鼻子上脸,守着众人又不好发作。
苏文茵只得尴尬的劝解:“这丫头怎地这样不懂事,姑爷陪着你来了一日,还不足兴。回自家才是正经,别误了姑爷的要事,想来再来。听话,快,跟姑爷回去!”
“姑母不守信,说过的话也能不作数。”苏锦捂住耳朵往被子里钻,当着新姑爷,苏文茵真真尴尬。
“明儿早课。”治她还得林初兰,搬出婆母一针见血。
苏锦登时清醒,“骨碌”坐了起来。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个!苏文茵见缝插针,由不得她不愿意,连哄带劝的招呼下人们过来服侍。穿衣服的给穿衣服,穿鞋的给穿鞋。捧镜、净面、拢头发。收拾包袱,珐琅小手炉内新添炭火,姑奶奶,走吧您!
又攒了两个盒子吃食给她带回去,苏锦连说不要,苏文茵佯装生气:“知道你不缺,回趟娘家总不能让你空手归。姑母的一点心意,周夫人您就收下吧!”说的一屋子人都笑起来,臊的苏锦连说姑母没正经。
除了吃醉酒,吐的无法起身的高家大爷。苏文茵、赵氏、柳氏连同高氏姊妹,婆子丫头小厮轰隆隆一行人直送至大门首,甚是隆重。苏锦身着一色黑狐皮衍缝大红遍地织金满绣大毛滚边袄子,同款满绣滚边风雪帽,小小的人像是担不起这身行头。
苏文茵给她掖好风领、围脖,大红羽纱披风把她裹个严实。摸着黑黝黝、油亮亮、光滑滑的袖子边赞叹道:“皮子是好皮子,只是你穿不出那个气势。倒像是孩童穿了大人的衣裳,想来你婆母穿起来定是富贵逼人。”
“都是姨娘,出门时特特的单让换这件。”
林初兰瞧着站在苏文茵后头的众人,老奸猾的赵氏,小眉小眼的柳氏,以及那个惺惺作态的大小姐,故意扬声:“年下新制的,阖府里只有老夫人和她有。不穿空放着,还要想着拿出来晾晒,白白霉坏了多可惜!”
众人听闻,连声赞体面,柳氏赶着上前摸料子,亦是赞叹不已。
赵氏上前,一把攥住苏锦的手:“好孩子,自你走后,我这心中没着没落的。到底住过一阵子,哪有不想的,带着姑爷多来走动,记住,这儿是你的家。”
真情实意,老泪纵横。明里暗里,话里话外还是提点她,住过、欠了她们家人情,比之柳氏,演技要精湛许多,这话根本就是说予周彦邦听的!
嗐!谁同她理论,要登车了,苏锦红了眼圈:“姑母就是想我走,也不留我一留……”
苏文茵眼圈也红了:“儿呀,我恨不得你见天守在我身边,可你出阁成婚,周府里才是你的家,总赖在我这里算什么。姑爷这样担待你,也多体谅他,少任些性。论理你也该上上规矩,学学当家理纪。别怨你婆母严苛,当家都是恶水缸。婆母教导,用心学着,不然以后如何掌家主中馈?跟姑爷回家,好生过日子……”
姑母喋喋不休的交代,想起她受的委屈,苏锦落泪。
“既然我是当家夫人,我如今也要交代您。黑漆雕匣子里装的高丽参,将军肚罐子里装的是燕窝,这些都不要送人,留着自家吃。尤其是燕窝,配上雪花糖或者梨。每日熬一盅子,最是滋补,吃完了我再送来。梨要用秋月梨,到了季节我打发人送来。这些补品都嘱咐绣杏收好,别自家没见到,都让耗子拉了去。心下不自在,来我府上坐坐,别一味闷在心中。”
越过高盼儿那晦暗不明的面孔,苏锦冲着躲在暗处的高双儿呼喊:“妹妹,你走时我来送你。”
“哎、哎哎。”苏文茵和高双儿叠声答应着,握住双手只是不肯松开。
柳氏一步子跨到前头来:“姑小姐成了亲就是不一样,知冷知热会体贴人,不像当日在我们家总想着溜出去逛。”
小妇,道儿不着三的混说些什么!林初兰白了她一眼,恨不得上去给她一嘴巴子。柳氏才不管,见无人阻拦继续盯着周彦邦念叨,一口一个姑爷,好似自家女婿。
“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亲戚们要多走动。姑爷常来,带着姑小姐来看看你祖母、你兄弟。虽说住了一阵子,可咱们拿她都当自家孩子,忽拉拉走了,我们也想的没法。姑小姐这头通共就鹏举这一个兄弟,姑爷好歹拉扯拉扯,给鹏举觅个好缺儿……”
“风这样大也不怕说话咬了舌头。夫人快上车,天晚路滑,恐马失了蹄子。姑奶奶也别送了,天寒地冻,回吧!有事无事且到府上坐坐,咱们都怪想的!”
这是被呆鬼附身了吗?上辈子没说过话,痴痴傻傻,谁同你是一家人,看哪门子祖母、兄弟,送自家姑娘也未必这样情真意切。呸!林初兰招呼着苏锦上车,独留那胡言乱语,哭天抹泪的柳氏。
闲言少叙,话不多说。婆子挑灯,丫头搀扶,苏锦被一众家人簇拥着上车。这一送又拖延了许久,周彦邦安顿着苏锦上车,又看着下人把东西装上车。一切准备停当,躬身给诸位长辈道别,抱拳作揖登车离开,那样风度凛然。车铃声丁当,他带着他的夫人和三辆马车迤逦消失在大门首。
苏文茵站在门首,望啊望,直到望不见。
“养这畜生作甚,没了又伤心。”
“还不是小两口感情好,姑爷有心,知她喜欢。姑爷虽然面上冷些,心底明镜似的,对咱们姑娘也是一再让着。倒是姑娘,说使性子就使性子。多好的一双人儿,来年再养下个儿女,两全其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啧啧啧。”
柳氏咂着嘴感慨:“这就是周府的大爷大夫人,未来的家主和主母。这排场、这手脚、端地大方,弥天的富贵真不是吹嘘!外头说他家落金叶子,恐怕连草根都是金子生的。从前在咱家读书时,我就说他非同一般。叫我说中了吧,现时做了官了,若穿上官袍子,那更是气派。要模样有模样,也是个人物,人家爹当真会挑,好眼光呀!美中不足,只可惜是个庶子,我盼儿说什么也要配个嫡子……”
“庶子不是人?不配娶妻生子?庶子也是周家的庶子,不是照样功名加身,为官做宰。姨娘千万擦亮眼睛,说亲时但凡提庶子一概打出门去。”柳氏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姨娘还把嫡庶挂在嘴上,苏妈妈自然没好话。
苏文茵的话高盼儿听的真切,柳氏的话也听的清楚。当年自己也是困在这嫡庶之上,没早早下手,错失了这么个人物!面上的阴森,心中的嫉妒皆隐藏在夜幕之下,内心的**如鬼魅般一直在膨胀壮大。
苏锦的自在,苏锦的任性,周府的气派,周家的显赫,她全看在眼里。周家的大爷,周府的夫人,他对苏锦的看顾和呵护,直到走他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她这厢寻人扶着上车,他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她一声说要狗,他那里立刻叫停,喊着丫头赶紧把狗送过来。他把她照顾的周全仔细,她在他面前任性妄为。若当时自己不困囿于他的庶子身份,先下手为强,稍稍用些手段。那么此刻,他的体贴,周府的长媳,那车马上的人,后头跟着的下人,银钱、权力、地位、名声,现时苏锦享有的一切都该是自己的……
高盼儿越想越气愤,好似一件心爱的物件眼睁睁被夺走,怎能不气!不由得眼中冒火,提腿便走。三寸长的指甲‘啪嗒’掰断,这一切都被赵氏看在眼中。
宁做贵人妾不做庸人、妻!
周府大门首的长街,犬吠声零落。黑暗中,早已清理出巷道,一堆堆的雪坟头似的静静的等在路边。下了两日的雪此刻将歇,人言‘雪后寒’,端地是冻死人的彻骨寒。与灯火通明的府内相比,大门首一众小厮缩着脑袋跺着脚,急急的忙碌着。喘息间弥漫看不清的雾气,每个人都吭哧吭哧使力。
“快快快,把人抬了走,周管事的让人来报,大爷和夫人就到。都小心着些,把主子顺利的迎进府,方是咱们的本分。平素就是狗靠的近了,也要撵远些。今日这挺尸的你们到没察觉,定是你们吃酒赌钱耍乐,忘了差事。大年下的,这要让主子撞见,咱们可真是吃刺扎嗓子,自找罪受。”
戴徳全身穿银灰缂丝棉袍,头戴灰鼠皮暖帽、耳套,两手插着暖袖羔羊皮棉手捂子里。指挥着胡三儿、小邹子并几个小厮把墙根儿边上,直挺挺的死尸破烂草席一裹,悄无声息的扔到巷尾后头,只等着济善堂白日来收。真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胡三啐了口吐沫,连骂带抱怨:“天杀的,好巧不巧死在这儿。晌午还跟这儿号丧,要吃要喝,早知就棍棒打的远远儿的。管他死在哪儿,只别挺在咱们府门口。爷爷我喝酒耍钱兴兴头上,被喊来弄抬死尸,真是晦气!”
小邹子到底年纪小,头一回瞧见人冻死青灰的脸,僵直的身子,唬的七魂去了六魄,现下腿还抖着,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周正:“人死了怎地、怎地这样重,像抬着千斤重的秤砣。戴爷爷,白日里他跟我讨吃食我啐了他,现下他死了我又抬了他,他夜间不会来找、找我吧?”
“哈哈哈,谁来找你,留着那热被窝不等女人钻只等死鬼来。”小厮们皆笑起来,胡三儿拍着小邹子的肩膀,他本身就发虚,现在身子抖的像个筛子:“还是个童子鸡呀,赶明儿胡爷爷带着你去**楼找个最妖的姐儿,给你破了这雏儿身。婊子准把你服侍的天皇老子都不做,你尝过了滋味,再弄些黄汤下肚,保管只惦记娘们不想鬼,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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