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落,只余正房熹微光亮。春蕊和胡氏上锁的屋子,寒风里生铁锁头撞击门板,咚咚作响,寂寥又恐怖。
小鸳儿那样爱热闹的人,守着空寂正房,独自摸牌消闷,烛火寂寂。才看到他来,忙收了牌,迎进来。
周彦邦摆手不许她大声,继而环视这屋子,目光回到榻上那人。
与上房热闹的光景不同,陪着她的只有周莞和她姨娘。身边摊着许多剥好的松子、瓜子仁、山核桃仁。苏锦掌心托着一块灶糖,没来得及吃就睡了过去,糖堪堪要落。
周莞趴在床沿也睡了,林初兰守着,点着头打瞌睡。药气浓郁,悲辛之味笼罩这房间,那人消瘦的没法看……
“成日不是睡着就是眯着,难有个清醒。咱们这儿莫说人来,连狗来了都调头。”小鸳儿悄声,提腿向前:“您来了,我去叫醒她,你们说说话。”
还未开口,高盼儿带着一众下人尾随而至。
“一盅酒的功夫,席间就不见了您,恐您冷,这才寻来。”眼眸横瞥,悄声道:“哎呀,夫人歇着呢。病中之人最忌伤神,咱们快走吧,莫扰了夫人歇。”
无可辩驳,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和无法面对。
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怜悯,给了个台阶随之烟消云散,就这样扬长而去。
“淫、妇,贱人,不得好死。”
小鸳儿咬着牙咒骂,苏锦翻了个身,清泪两行。
我以后可能再不会为你流泪,不会了……
“戴爷爷,咱们这灵芝是买还是不买?单要黑白二色,贵的吓死人,上房又不给支银子,这笔款项找谁支呢?”
“你是买办,做久了的,这也要问,自然是谁要用找谁支。”
“可是老爷和夫人主张要买,喊着‘不问价码’,怎地现在又不支银子了呢?戴爷爷,求您指个路。”
哼,上房里从来都是做事情给外头看,既要贤惠名儿又要面子的,院使在他当然这样喊。
外人走了,下剩的可都是真金白银,他们自然不舍得。况余氏不喜大房,做戏的,你们都还当真。
那那那,这这这,嗐,难办!
“小鸳儿,去爷那请个示下,夫人的灵芝快吃完了。现下是继续用还是停了,好歹给个说法。”
死贼汉子,从回来就没进过这屋子,成日里和那淫、妇浪在一处。把她害成这样,也不说来看看,好无情的王八子!
林初兰现在对周彦邦简直恨之入骨,凡传话都是丫头们去。她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看上一眼都嫌恶心。
“没了就没了,这仙草非要吃吗?”
“要吃,院使说续命的神药,不吃不行。”
“哎……”垂头叹息,实在无力起身:“何苦告诉别人,拿咱们的银子去买,去买,休要聒噪。”
不,单要拿话臊一臊他,还记得这屋里差点没命的夫人吗?
高盼儿屋里银炭融融,银灯高照,熏香沐露的锦被,一对鸳鸯同床共枕。
长发及腰,媚眼如丝。紧窄窄,轻薄薄,透亮亮的小兜子勒的胸前越发丰满,不停的往他身上挤啊蹭啊。
雪白玉臂环上脖颈,甜腻腻的撒着娇。
“今儿孝贤给您长脸了吧,大老爷考的没有不会的,连二老爷三老爷都夸咱们孝贤日后是个撑门立户的。”
周彦邦亦欣慰展颜:“孝贤是个聪明的,一直都上劲。”
“那是自然,您在与不在他从不偷懒。偷懒我也不许,时刻盯着他。”
咯咯咯,娇媚一笑。
“他再好也比不过您当年,过目不忘,颖悟绝伦。咱们在学堂时我就倾慕您,想着能嫁给您。现时可不就成真了,还养下这样好的儿子。”
是啊是啊,谈起少时,他不甚感慨。学堂里的少年,那时哪识这许多愁滋味。
红罗帐里,拥着软玉,轻抚着发丝,低声安慰。
“以你的家世学识,做姨娘委屈你了。她心上不好,你多让着些。”
“妾不委屈,什么名分,我只愿陪着您。”
玉臂搂住脖颈,痴情而望。
“爷理应陪夫人,只要爷得空记得孝贤就好,课业上指导一二。跟着您,一盼您好二盼儿安,别无他求。”
她惯会奉承,这些巧语言,信手拈来。
好深情的告白,低到尘埃里的卑微,这一刻他的心的确动了,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她这一胎损了宫囊,恐难生育。到底是我欠她的,她心头有火,若拿你做筏子,你只听着不要顶嘴,凡事有我。”
什么什么,她不能生了?
那我孝贤岂不是和嫡子没区别?她现在不光是落草的凤凰还是个不下蛋的鸡喽?
一个妇人在这宅子里不能生养,纵然爷们内疚,可那能到几时。休与不休都是冷庙里的菩萨,谁人问津?
“咯噔”,那不是心跳,是喜悦的烟火绽放的声音。这么个天大的喜事,我该怎么表示呢?
忽的翻身坐起跪了下来,越发忠诚。
“夫人不能生养,我能。我替夫人生,我们做姨娘的本身就是用来生养的,只管抱去给她养。让孩子只认母亲,不要娘。”
多么的善解人意,怎这般懂事,句句说到心坎里,周彦邦摩挲着她的脸,久久不舍离开。
她又躺下,腻在他怀里,指绕青丝,一圈儿圈儿的在他胸口打转儿。
“爷,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却也不能怪您。夫人自幼骄纵,不是她逞强怄气,强替奴才出头,再也不能落得这幅局面。好好的哥儿没了,岂知您又不难过吗?”
“是她自己上赶着应了那一脚,就算有错,她也占了八分。这般赌气,您往日对她的千般好,就都记不得了吗?自己也该反省才是。”
好一番宽慰,句句说到心坎子里,里子面子都给的足足。虽有谄媚,可他心中的愧疚着实少了许多。是啊,谁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瓷白的肩头晃人眼,搂住她不住叹息。
“到底可惜了孩儿,她若有你一分懂事,也就也就……”
枕头风吹的饱饱,马屁拍的响响,他的心思被她拿的死死,此刻再无不应的。
火候到了,高盼儿懒懒的趴在他胸膛。
“爷,我身上也不好,妇人家总有些杂症。夫人的灵芝可否赏我一星,略调理一下?”
“只管用。”
苏锦,这汉子,人我也要,心我也要!怀里的人儿嘴角得意的上扬。
“呦,这不是服侍夫人的小鸳儿姐姐吗?何事劳您大驾,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墨雪把着门,斜着眼同小鸳儿斗嘴。
新仇旧恨,各为其主,谁口中也没好话。
“当我想来,你这地界看一眼都嫌脏。我们夫人灵芝快用完了,打发我来问爷,还买不买。就这事,用不着撵,问完就走。”
“这话,不是我撵,只是这时候不合适,来来来。”
她强拉住她,往窗缝儿边凑。
“你来,听听,听听里头,有胆只管去回。就是我不拦,只问你敢不敢。”
双层窗牗下,咯咯咯,高盼儿声音甜的能掐出蜜来。
‘爷,您躺着,我自己来。给您解乏,咯咯咯……’
小鸳儿登时臊的面红耳赤,好个娼妇,专会勾搭爷们,浪笑些什么!
“你懂什么,这叫远归胜新娶。爷们才回来,正**呢,咱们做奴才的就别没眼力见了。”
“呸!谁同你主子一样,成日里发骚想着霸拦爷们。”
骂完扭头就走,紧跟着墨雪扬声回骂。
“呸!是爷们要来,又不是我们想。你们夫人不能,再不许人家服侍,才叫霸拦。有本事别走,去回话呀?”
好不威风,好不猖狂,主子得势,狗也叫的响一些。
小鸳儿是哭着回去的,门外忍了又忍才把眼泪憋回去,满腹的心事又不敢讲,恐苏锦生气。
谁想有人不罢休,第二日就打发人来要灵芝。
林初兰气的摔在翠眉脸上:“我们是用来续命的,不是保养的,这也眼红嫉妒。”
里头的人听到了大声咳嗽,喊了起来。
“都给她,都拿走。用咱们的钱,拿东西去典去当,我自己买。买不起就不吃,就死!”
翠眉默默的捡起药包,再看苏锦虚弱的身子,满心的愧疚。
恶露淋淋不尽,吃了一屋子的药,将将有了些起色。人扶着走几步,就被余氏叫了过去,袁氏心疼。
“何苦来,再躺躺也使得。就是来,小软轿抬着来岂不省力?”
余氏立刻白了她一眼,心道,我是婆母你是婆母?有我这个正经婆婆在,要你心疼。好似谁没生养过,偏她就娇贵的不行?
面孔一寒,开始‘教导’。
“家中开销甚大,你们妯娌一个两个都吃着药,况你这黑白灵芝甚是珍贵,往后的日子减省些吧。再有,你自保养身子,再挑几个好的给老大屋里头用。尽快的开枝散叶,也是你为妇的本分。”
袁氏要拍桌子了,她病歪歪的,你不说安抚,急着往她男人屋里塞人。况她这病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老大作出来的。
再看大媳妇,初来时何等伶俐。如今木讷讷,喘吁吁,眼里没神,身上没劲,折磨成甚样子了。
真真气死人!
“孩子……”
“是。”苏锦晃晃的站起来:“媳妇马上去准备。”
再站站就要晕,余氏极不耐烦的摆手。
“回吧回吧,怪道孙姨娘说你瘟鸡子似的,三朝没过就下不来床。走吧走吧,晕倒了再说我磨锉的,可不敢要你服侍。”
小鸳儿扶着苏锦,连声劝。
“想哭就哭,憋在心里多难受。上房不是人,阖府都知道,多少冤魂围着,恨她们的何止是咱们。要不怎么应到她姑娘身上,她还装死。”
苏锦喘的不能过,帕子掩住口不停地咳。这个家里她谁也会生气,谁也不值得她生气。挑挑,马上就挑。
十分冰冷的家庭,不顾她病体孱弱,各个都在伤害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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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失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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