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艰辛

如晔早已回房,靠在暄软的潞绸大迎枕上悠悠转醒。孩子哇哇啼哭,为娘的噙泪不止。

“我……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表哥,我没脸见你和孩子!”

“莫哭莫哭。”揽在怀里,不停的劝慰,不停的拭泪:“仔细伤了眼。”

他越体贴,她越愧疚,泪水沾湿衣襟,抱着凌平川不肯撒手。

“我不想结怨,不要报官。不要闹出来,以后再不理会便罢。我愧的是,倒教我识得丈夫的一片心!”

“我懂,我都懂。依你,都依你,没人怪你。快别哭,来看看咱们女儿。”

“不要不要,让我抱着你,别走。”

恨自己眼瞎心盲,被狡猾歹毒的妇人哄骗,如晔几乎肠子悔青。更感动于丈夫的坦荡、正直。

蠢啊,我真的蠢死了。

抱住他宽厚的肩膀,满溢的都是爱,安慰声中哭的抬不起头。

“快走,快走。”

鞋都顾不上提,披散着头发,精赤着脚,浑身只余小衣亵裤,逃也似的奔出大门。

可怜她花容月貌的脸盘儿被挠的,赤橙青蓝黄靛紫,五花蛇一般。啧啧啧,不体面呀。

那冯淑媛被一个婆子搀着,一瘸一拐的刚出了大门首,一个包袱劈面砸过来。

长命银锁,小脚镯手镯,小鞋帽并着包袱,一股脑抛了出来。包袱没扎紧,跑肚拉稀一般沥沥啦啦散落一地。

这、这她送的贺仪呀,那么、那么就是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了呗。

嗐!

婆子还想捡,冯淑媛直嚷嚷,顾不得了,赶紧上车逃命吧。

谁想,临了临了。一只绣鞋迎面砸来,还附赠一句骂。

“破鞋。”

大门一关,从此再别想迈进公主府邸一步。

哎呦喂,正砸中轿门,砸在她满布血痕的脸上,臊的呦……

正是人算不如天算,善恶终有报,千万算计,算计到坑里了。冯淑媛哀哀的靠在马车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她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这京中的城贵眷圈内,她再抬不起头来。

越往北越荒凉。

别说商户集市,就是乡野村庄,也是十室九空,寂寂无人。破屋烂门,佝偻老妪拄拐,蓬头妇孺抱孩。

新秋将至,稚子孩童们垢面挂涕,一个个精赤着脚,多数衣不蔽体。

宋清平一行人见有人烟总想上前问询,可她们见了异乡人仿佛看到了鬼。眼神惶恐的躲闪,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抱孩子赶忙往茅庐里钻。

“我们久居京师,竟不想我朝百姓已然水火至此。从前我只知春花秋月,不知恁多人为生死挣扎。哥哥,我好生羞愧,愧我当日不知珍惜,拿糕喂雀儿拿肉养狗,而恁多的百姓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是我们为官的不能替天家分忧,才至今日,该惭愧的是我。”

顾大年只觉得好笑,二人揽罪悲悯,一个妇人一个芝麻官,呵呵?

“我朝以天下为己任恐怕只大人一个,满屋子狗官鱼肉百姓,只怕民不聊生这帽子,大人就是想戴却也轮不上!”

行着行着,下起了雨,湿冷寒凉,赶紧找住处才是正题。

雨虽不算甚大,可羊肠小道,烂泥湿路,人愿意走,马却罢了工。扬蹄嘶叫,牵着缰绳左右不肯走。将要打,抽上几鞭子,又恐马失蹄,惊了孩子翻了车。

抬望眼,只见雨雾绵绵,秋雨沥沥。举目望去,四野灰败萧条。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处,端地是满目惆怅。

顾大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同样狼狈的宋清平,说到。

“这儿破败,前头也未必有店家。今日这路况,走也是走不得几里。况天欲晚,不如趁亮找个农家落脚,有口热茶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宋清平望天,这雨帘密密,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回头望向马车,小满黏在苏锦身上,直嚷嚷颠的骨头疼。

“说的对,马要喂,人受寒,得不偿失。找个庄户人家暂歇,不拘银钱,只等天好再行。”

她开口了,自然没有不行的。可这萧条的四野,稀落的茅屋,到处坍檐朽梁,户不成户,院儿不院儿,到哪里落脚呢?

沿路寻着找着,就没座稍微像样子的屋舍。天愈来愈黑,再无人收留,只怕要露宿,可雨却越下越急。

顾大年顾得不挑拣,看到一户就上前敲门,分明见里头有亮光,可就是不应答。

没人?

刚要开口,里头却喊了起来:“雨夜不留人,凭你多少银子,这庄子上也无人敢收。前儿才遭了山贼,没东西再供奉,求好汉快走,给咱们条活路吧。”

得,有钱没处使!顾大年只说一脚门踹开,扔了银子就住下,跟他们恁多废话。是宋清平不肯,说与盗贼行径何异。可这时候还顾得上礼节?

车子里孩子闹的凶,无法,只说遇到下个村户破门而入也要住下来。却不想再往前走,零星的几点烛火。

当他们满心希望,谁想甫一靠近,灯就熄了!熄了,任你砸破门扇也无人应声!

顾大年看了他一眼,那意思,这时候还是盗贼做派好使吧。看的宋清平难堪。

谁想,竟遇到了一处破庙,宋清平惊喜的喊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大年你看,天不留人佛祖留。”

哼,那断壁残垣,蛛网结满梁,倒有千八百个洞眼子。佛祖留人也没几分诚心,顾大年很是不屑。

宋清平自我调侃道:“这还不好,总归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小满快来,不是坐乏了吗?找处干净的地方你站站,快,下来……”

“不要不要不要。”宋小满狗熊抱树一般,四肢紧紧抱紧苏锦,死不丢手,闭起眼睛鬼喊:“把那人撵了,撵走,瞪个铜铃大的眼吓唬人。”

我的娘啊,黑黢黢的屋里一眼望去,那披红甲胄戴绿头巾,把着绳索要拿人的分明就是个鬼!

“不住,我不要住在这里。又破又烂,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要回家,要吃糖。”

当爹的一腔子喜欢,奈何女儿第一个拆台。脸上登时挂不住,伸出去抱女儿的手空等在那里,收回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讪讪的落下。

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这,这……他是神,咱们登人家宝地,岂有撵主家的道理。”

嗐,哥哥呀,大人呀,跟个孩子,好不啰嗦。

“抱你,我抱你,嫌脏今儿你就在我怀里睡。”

苏锦回的好不干脆,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拈出冬瓜糖填到她嘴里。

“明儿到了镇子上,咱们可劲儿的玩,玩够了再上路!”

果真,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计谋策略全用上,三言两语把小人打发的安安稳稳。

抱着脖子往怀里钻。

“棠棣花糕太酸,酥油鲍螺好吃。爹说有一种糕淋上蜂蜜,甜甜的凉凉的,啊……桃花,你吃过吗?”

“当然吃过呀,用秋月收的桂花酿成的桂花蜜,没有用赤砂糖、槐花蜜也行,一年四季也吃不够……”

着实是累了,糖没吃完人就睡着了。恐噎住,苏锦掰口扣出来,掩了厚衣裳沉沉睡去。

“娘子你可真会哄孩子,俺们那见这样的早就上手捱巴掌了。”英姑小声的说。

“哄孩子哄孩子,孩子就是要哄。世上都靠打,那没有难事了。打一顿考上状元,再打一顿呼啦长大,要什么先生夫子呢,一根竹杖打就是了。”

说的英姑咯咯笑起来:“娘子好钢口,这破庙里竟也有心玩笑。”

不然呢,不然跟孩子似的哭唧唧闹将、要糖?

再看一眼宋清平,正无奈的搓着手,这解释的话在他听的尤为刺耳,自己女儿自己竟一点也不会哄。

“妹妹,我……哎,让你吃苦了。”说着忙活起来:“给我,我来抱,一整日窝在车里,你腰恐吃不消。”

你抱?你抱什么呀!这丫头换人就醒,一会儿还要喊她溺尿。只是这腰,着实吃不消。

扭了扭脖子,冲着他粲然一笑:“苦?陈桃花不觉得,大人您呢?”

这……宋清平也笑了。从高门命妇到乡野仆妇,这份随遇而安,这份豁达的心胸,让他敬佩,却也让他心疼。

低声耳语道:“前头遇集镇,咱们住上几日,与你好好的梳洗调理。身上不调,这路上着实是难捱。”

“快别说,孩子在呢,人听去多难堪。”她娇羞,他低笑。往她身边凑了凑,挨着她,拍了拍肩膀:“来,靠一靠,闭闭眼。”

好,好,苏锦颔首浅笑。男人吗,在小满那落的面子在我这儿都找补回来。

残垣的破庙,怒目的金刚执剑紧紧矗立。外头沥沥的雨声,打在破墙上,漏在他们眼前,溅落在袍子上。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睡了,都睡了,小满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没睡,睡不着。

人前洒脱玩笑,人后落寞忧伤。

暗夜里凝眸,既看不清哥哥的面容也看不清外头的世界。

在这一片漫无天际的幽深里,靠着身边人并不算宽厚的肩膀,心却是无比敞亮的。

那心里的光指引着她,不怕,向前看,未来的日子再难,也不会比这难了。

会好的,父亲母亲姨娘,我会活下去,靠自己。若男,我会带你去北地。柳絮,二世为人,偷来的我会还,谢谢你们。

带着憧憬,带着希望,安然睡去。

“啪”

“啪啪”

“噼噼啪啪”

晨光熹微,迎接她的除了光亮,就是密密的石头子。一颗正砸在宋小满的手背上,睡的迷迷糊糊被砸了个激灵,疼的“哇”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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