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吹过山岗,吹过黑水河,吹过阳山关。在这极北之地,一年中极难得见绿。山绿了,水绿了,不知名的花儿开了。
没有雨雪,亦无严寒,手上脸上也没有冻疮。风不那么刺骨,天地间也没有冰封。只有和煦的阳光,明媚绚烂,一切都刚刚好。
下了学,备了课,烧了饭,捣了药。扫了地,擦了灶房,极力的舒展臂膀,搬出冬日的厚重晾晒。
开阔的院落里,日头正好,洒在身上暖意融融。一时间竟忙的脚不沾地。
直到气喘吁吁的躺在藤椅上稍事休息,抹了额上的汗,藤椅的摇晃间,才发现这一刻的宁静与安详。
那是属于心灵的至极安宁与从容……
包容,坦荡,率性,真实。她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再没了从前的恩怨,爱恨,纠缠,怨怼。
粗衣麻履在身,已经忘了曾经鲜衣玉食,锦绣富贵的日子。像天上的云,越飘越远,越活越轻。
“吱嘎吱嘎”,摇椅啊,你慢慢的晃,仿佛又回到儿时的秋千。
流云啊,你缓些走,走了就别再回。
今儿的天怎恁蓝,蓝的干净,蓝的透彻,仿佛水洗过一般。
双目微闭,似睡似醒。任思绪飞扬,难得的惬意。
许是阳光太热烈,许是她偶发孩子心性,俏皮的捂住眼,从指缝里看这方天地。
从天上的云到地缝里的花儿,树枝丫搭配粗麻绳,简易却有用。全家人的衣物晾晒于此,风吹过,衣物飘动,传来皂角味道清新。
那件青灰缎袍子和绫子袄,是哥哥为数不多的绸缎,就这,还是从京师带过来的。
左换右穿,洗换交替,随常的衣服只此两件。肘腕、衣襟处已然磨毛了边,眼看要打补丁。
官袍子也是旧的不像话,幸而不总见上峰,这破旧寒酸的出入官场岂不让人笑?
就是不见上峰,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佛靠金装马靠鞍,日子虽紧巴,俸禄虽微薄,衣装服侍还是置办的起的。
可他总不肯,也不是不肯,是不舍。去掉给嵊浔嫂子的,还有日常开支,余下的都贴补的民生民用。
现时他的精力主要在城防,又要到麦收时节,北狄又要来掠夺。抢了不算,抢完了还烧,一根草都不留。一年的辛苦,顷刻化为乌有,这伙丧天良的强盗!
所以,哥哥自上任。总想着城池防御,筑城,建堡子,筑牢防线,希望固若金汤。
倒是那些左右骁卫,将军千户。上至都护府,下至校尉,他们不屯垦,全乐的抱膀看他忙。
“那么就忙时务农,闲时操练。有精壮少年的每家出一丁,独子不要,多子的只需出一位。每十户供一人,每人每年二两。”
“然后由朝廷发放盔甲器械,都是为众的事,定齐心向义。上为天家,下保自家,又不要朝廷钱粮。这样好的事,再没有不准的道理!”
越说越激动,乃至红了脸:“我立刻上书兵部,料必支持。”
“‘寓兵于农,兵农合一’,哥哥要仿周制呀。”
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当时那份欣喜,那份愉悦。彻夜的伏案,彻夜的写,砚台里结冰也浑然不觉。
可后来呢,通宵熬夜写的防略、策论没人看呀,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水花都没见。
他们都知道,想法很好,可没钱啊,没钱怎么做事?民生凋敝,哪块地能生银子呢?哪阵雨能下银子呢?苦苦思索,他又愁的寝食难安。
民生多艰,好难。
“哎……”情不自禁的叹息,终于理解英将军在时的难处。
风微微拂过,拂过面庞,拂过衣襟,拂过那件桃红色绉纱袄子。满院的土色,唯有这件,颜色艳的像小满的脸蛋。
鬼丫头,提起上学哪哪儿都疼。她才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满世界撒野,此刻又不知在哪里被绊住了脚。
已经有好几个夜晚,忽然喊腿疼,疼的眼泪珠子直落,全不像装的,想是要蹿个子?
要补,还是要补,哥哥和小满都要补。这个时节海参小米汤,再放些枸杞,小火慢慢的熬炖,热热的煲上一锅子,最是滋补。
嗐,做的什么梦,哪来的海参。
义冢、济慈堂、寄孤院,现在又多了义塾,处处离了钱都转不动,该怎么办呢?箱子里还有古玩、字画,卖了吗?
北贼烧杀掠夺,打了砸了,设或放把火,这东西总归也留不住,卖卖卖!
屋子漏了要修,鞋子小了要做,晚上吃点啥呢?多久没吃肉了,再吃灰豆子粥,丫头又要闹脾气。还有许多许多,想到的没想到的都要做。
哎,我就是个劳碌命。劳碌命也强似牢笼,她心中自嘲,日头晒的几乎要睡着。
“咕咕咕”一阵鸡叫,扑腾到食盆里,乍起翅膀叫。懂了懂了,来了来了。“咯咯哒”是要生蛋,“咕咕咕”是饿了。
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半日闲也没有。
神游收回,揉眼坐起。
起来起来,起来伺候祖宗们。现时是求着你们,小满长身体,哥哥熬夜,指着这些鸡祖宗们多生些蛋呢。
天蓝,风柔,云淡。虽然,她日日都是,睁开眼就没闲过。可有盘算有计划,有奔头,她忙的充实。
阳光打在身上,好舒服。沐浴在这阳光里,不肯挪步,偷来的人生一刻也不舍得浪费。
眼看云遮日,天暗了下来,喊着英姑来收衣裳,打算喂了鸡就去济慈堂瞧瞧。有个老翁怕是不好。
这不,土布围裙系在臃肿的棉袍上,裹着包头巾的,端着食盆,正扬食召唤。一群小鸡仔叽叽喳喳涌过来,嫩黄嫩黄,好不可爱。
吃吧,长吧,生蛋给小满和哥哥补补。
“突突突”“叽叽叽”“汪汪汪”先是个孩子,后是条大黄狗。一人一狗,鬼撵一样。
“呼”一阵旋风钻到屋里。吓得小鸡仔四散,丁零当啷,一时间鸡飞狗跳。
“小满,你站住。大白日的关什么门,字写了吗?书念了没?”
红头绳扎裹的羊角辫直颠直颠,喊也不睬,一脸的严肃,“哐啷”把个门一关。
嗳?今儿日头打哪出来,不在外头寻宝了,想起回家了。这孩子,神神秘秘的,又出甚幺蛾子。
隔窗高呼:“明儿跟我去书塾,哪疼都不好使。”
一丝动静都没,不回嘴,不说话,这还是她吗?
后头还真有鬼,只怕比鬼还厉害几分。
“走,有脸哭,没出息的种子。让个丫头子打了,废物点心,显眼包!”
孟娘子急赤白脸的冲上门,边走边骂。扯着她的夜明珠儿子,把孟栋梁一把往苏锦身边推去。
“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家小姐挠的。我不管你大人老爷的,伤成这样须得给个说法。”
想想还气:“出来,叫她出来,自问个清楚!”
哎呀这是,那孟栋梁只顾哭。作为北镇不多的小胖子,小肉脸上呀,一道道的血痕混着泪痕
眼皮子上,额头上,下巴骨子上,面颊上,遍地开花,还真是一处不落。
“这、这是我们家姑娘吗?别混赖。”
“混赖?感情我来讹诈了。”孟娘子一口啐到英姑脸上:“不是她我把头割下来,怎地?把人藏起来拉。起来,都起来,不让她出来我自己搜。”
“娘子娘子,息怒息怒,屋里坐吃盏茶,消消气。英姑,去烧茶,放些糖,给娘子解气。”
苏锦挤眉弄眼的支走英姑,甫一出口就得罪人。
这案子不用断,定是她!
她不肯剪指甲,原是她跟她讲过,凤仙花染的颜色俏。姑娘家要美呀,留着长指甲且巴望着给她染。再瞧刚才那鬼丫头慌张做派,这案子不用侦查,就是她。
“这,这,小孩子家家,娘子莫气,我回头教训她。”
软声细语,好不低声下气。赔不是呀,谁让她动手了呢。
“来,抬起头我瞧瞧。还好不深,我家有些金疮粉子,给小哥儿涂抹上,几日就好。”
苏锦谄笑着上前,这两手还都是糠麸粉子,忙擦了手要看。谁想,手还没碰到,却被孟娘子一把挡开。
“说的轻巧,我家没药啊?这要是落疤岂不难看?我儿是要中举考状元的,面上抓坏了,日后上不得金銮殿,你们赔的起吗!”
那指定赔不起,苏锦被骂了个没脸,不占理也只得赔笑。
见她软了,孟娘子越发得意,指着鼻子数落
“会不会管?能不能管?还县主千金,进士及第呢?就养出这么个贼野丫头,不知礼数,没规没矩。”
“孩子呀,猫狗一样,县主回来打她。娘子拿几个鸡蛋走,给小哥儿养身子。”
“少来这套,我不稀罕。”
一把推开,“啪啪啪”,鸡蛋应声落地,好清脆的声音。
刚捡的,新鲜的,拿出来还热乎的鸡蛋呀,就这样白白糟蹋了。不要别扔啊,好可惜。
气头上的孟娘子,可顾不得她的惋惜不惋惜。横眉怒目,指头戳到脸上骂。
“拿几个鸡蛋糊弄谁?谁稀罕?扯甚县主,谁不知道你是这屋里头的青天。既名声远播,叫我们学学你是如何管教。叫她出来,当着我的面,照死里打才是道理。”
这阵仗,叉腰竖眉,声似虎啸。哪是孩子打架,分明擒贼捉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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