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这家子时,你们的祖母见我嫁资单薄,颇瞧不上。暗戳戳的鼓动她身边的大丫头,也就是你三姐姐的娘同你父亲偷,只装不知情。”
“待我发觉时,你三姐姐已在她腹中。我又没个孕,这苍蝇再恶心都要咽下去。每每你父亲在我处,那姨娘总要生耗,叫你三姐姐来打探、来叫人。有一回为哄你父亲过去,给你三姐姐喂蚕豆,几乎要了她的小命。”
记忆翻滚,痛苦不堪,语重心长。
“孩子呀,你还是经历的太少。宅门子里妇人歹毒起来,着实丧心病狂。孩子只是她们的工具,你没见过所以你不信,才被她算计了。”
“哼!”
陡然转换声调,收起慈爱的面孔,魏夫人一声冷哼:“依我看,这事多半有诈。所以要查,要细细的查。”
谁听过这些陈年秘辛,虽辛辣,可魏妍芝的问题还留在这儿。
苗氏开口:“依母亲看,该如何整治呢?还是依着我的法子……”
“不,不妥。”老人笃定的摆手表态:“你说的固然是个章程。可你想过没有,多一个女人,多一重麻烦。能兴五尺风,能作三丈浪,能生出一百件事情。”
“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到那时难不成再送进去一个?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五丫头这辈子就与她们缠斗了?换成你,你愿意吗?”
魏老夫人的发问,姑嫂皆沉默。
沉默是因为认同,因为计之深远,因为微言大义,因为句句戳中心窝子。
“极是。”苗氏极其郑重的颔首:“母亲说的极是。”
“正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心隔肚皮。若她一时得了意,见爷们喜欢,变了心不服管束,可不又是一个高氏。再或者两个联手,那五妹妹的日子真的就,哎……”
话到此处,不由叹息:“养虎为患,终不是长久之计。”
“不怕,我儿不怕,我教你们,都不要怕。”
老人忽然眼眸发亮,自信满满,拉住女儿和媳妇的手谆谆教导。
“首先,忍着让着,避其锋芒。她想赢,那就让她赢个够。姑爷不在时,切莫同这狐媚子理论。防她背后告黑状,你且有嘴说不清。常言‘当家人恶水缸’好的丑的都要容,你既是正印夫人,还要有些容人之心。”
“现下情形是,一堤防小妇使诈害你。衣食起居,皆用自家人。不够使,再带些过去。二先夫人这张牌,她打得你也打得。她拿你比先夫人的仁慈,你也拿她比先夫人的困境。”
“先夫人当日的难处,你如今也体会一二。要我说你比她强上许多,她当日你婆母蹦跶的厉害,另有小妇缠身,下人难待,各处都没少使绊子,她又没个婆家,说没处说。再有……”
“再有什么,母亲快说,女儿听着。”
魏老夫人瞧着女儿诚挚的双眼,始终不肯开口。
“再有,我来说。”
苗氏执起她的手:“五妹妹,你就是太要强,太较真。男人家有时孩子一般,要哄。所以你还是要软一些,不能还是做姑娘时的性子,事事人让着你。你那高姨娘就肯伏低做小,要不怎么回回拿捏?”
“这却不能。”魏妍芝拧身别头,一脸拒绝:“错了就要认错,没的挨打的向打人的低头。”
“甚错不错,你当过堂呢,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苗氏登时打断,拿眼横她:“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过日子没有对错,家就不是讲理的地方。你退一退,我让一让就过去了。”
“你呀,就认死理,还不快听你嫂子的。”
先是爱怜戳她额头,后极为正色道:“这是其一,我还有一桩事情,是重中之重,望你切记切记。”
此言一出,姑嫂齐应:“母亲请讲。”
“决计不要害人。”
啊?
“这样的小妇打死都活该!”苗氏抢话,满脸不忿:“她在暗我在明,许她使阴招,就不许我耍手腕。就是无事,寻个由头还不简单。”
“这正是我要说的。”
魏老夫人望着二人停顿了一刻。
“不要觉得不使手段你就败了,天下的阴谋都是阳谋。天有眼,神佛看着呢,天道好轮回。这是忠告,也是警告。你们记住,因果不虚,报应不爽,作恶的一个跑不掉。我当年、当年……”
说到此处,老人愣神,面色十分为难,异常难开口。
“嗐,罢了。陈年旧账,死都死了,有甚不能提。”
继而是长长的叹息。
“你三姐姐的娘是怎么死了?恶疾暴毙?”自问自答,摇头叹息:“不是,是她自作孽。”
“那日烧两碗汤,让你三姐姐端来孝敬我。谁想你三姐姐顽皮趁她不注意给调换了,端了她那碗予我。结果……”
“啊,这样说,那贱人自己毒死自己。”苗氏掩口,魏妍芝错愕。
“说予你们,都说予你们。” 魏老夫人连连摆手,垂泪饮恨:“一个是我养的,一个情同我养的,顾不得了,都是丑事。”
“幸而她死的早,你三姐姐才养在我跟前。若被那妇人带着,保不齐又是个妖货。都是你那没脸的爹,和你们祖母,当年做下的荒唐事。嗐……。”
说毕肃穆,无比郑重:“现下看,不过是争风吃醋,癞蛤蟆跳脚背上,不死人膈应人。”
“却也记得,我不是叫你们一味退让,若她敢伸爪子谋害。到那时,切莫心慈手软,你明着打死她都正大光明。切记,蛇打七寸,逮住大错必狠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下剩的磕牙拌嘴,你只当她放屁。”
“儿。”魏老夫人握住二人的手,满含热泪:“做了大家子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母亲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行善积德还是为非作歹,天老爷都看得清。咱们做人要对得起良心。”
“小妇们做过的恶,天老爷都替她记着,看你三姐姐的娘,就知有因果。坏人作恶,自造地狱,且等她自露马脚,自有天收。”
“我儿。”老人家泪珠子一滴滴的落:“吃根灯草,说的轻巧。忍字头上一把刀,着实煎熬,娘都经过的。”
“你这位姨娘着实棘手,可你要长大,要自己料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及性命。避其锋芒,待时而动,以退为进,随机应变。切勿为一时之气,逞匹夫之勇。天狂有雨,人狂有祸,自有公断。”
“母亲,母亲。”魏妍芝跪下抱住魏老夫人恸哭:“婆母小妇一条藤害人,母亲当日之艰辛更胜于我,我还有您和嫂嫂倾诉,可母亲您呢?”
“此番打算都是为了我,我却怄您气您。女儿不孝,女儿无用,既出阁还要母亲劳神焦虑。母亲教养之恩,女儿此生难报。”
魏妍芝神情坚定,眼中斗志昂扬。“母亲放心,女儿行得端坐的正,无所畏惧。不过是个小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女儿不怕!”
“母亲当年前狼后虎的也扛过来了,我若怕简直辱没母亲名声。吃得咸鱼就要抵得渴,我自己选的,我自己担!”
“儿,我要你报什么。一场母女,一世牵挂,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报恩。只是别憋闷在心中,母亲和嫂嫂永远都站在你后面。那小妇敢伸手,我就能提刀上门杀了那贱人。只是,只是……”
“我儿。”魏老夫人无比心疼的问她:“选错了人,你悔不悔,怨不怨?”
“我……”魏妍芝忽然哽咽,泪如泉涌,一下子扑倒在魏老夫人怀中:“女儿不怨亦不悔。”
“嫁他不是因为他官大,也不是因为他家中落金叶子,女儿就是喜欢他。那年去妙华寺路上,偶遇他去给先夫人打醮,远远的那望见,我就看上了……”
“你呀,就被这些小儿女情绊住脚,却不知他家的凶险。他家先夫人,他头先的老婆,何等的风光。原就是说予她家老二的!是你婆母偏心,见人家爹娘父兄全无,贼胆包天,偷天换日。他家从你婆母开始,几个老夫人手里可都攥着人命哪。”
轻抚发丝,帮她抿鬓,老人家眼中柔情无限:“儿大不由娘,女孩家被情爱蒙住心,说予你总也不肯听。他府上满是烂疮的脓包,我清白的女孩,何苦跳那屎塘子。”
“哼,看见他那张阎王面孔就来火。欺我女孩,今儿来我都想抽他!”
“小妇手段阴损,名不虚传啊。依我看,这爷们看中的是哥儿,未必有多喜欢她,不过是个下蛋的鸡。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有个自己孩子。”
“这是个不好缠的辣燥货,先夫人可是吃了她的算计。小妇下作,哥儿不能养在这样的娘身边,言传身教,早晚是另一个她。”
“不怕不怕,真心相待,他总有感知。除非他全无心肝,咱就离了他家。管外头说甚,我们尊重你,谁敢瞧不起!”
“所以,儿,这些事你不同我说又同谁说去?不怕,我每常打发人去接你,有不快有委屈咱们家中说。我吃过的苦一丝丝都不愿你经历,我只要人疼你爱你……”
昏黄摇晃的烛光中,魏老夫人银丝闪闪,抱住女儿絮絮叨叨,谆谆教导。
谁能理解魏妍芝那一刻的心疼,那一刻的自责。疼慈母之心,恨自己无用,惹高堂忧心。
母亲高洁,母亲耿直,母亲咽下多少苦楚。差点被害死,却依然教导她们要善良。
直到现在,老了老了,却还要为她操心。那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是她的心血和付出。
哎呀呀,哎呦呦,一老一少,娘和女儿,言传身教,良苦用心,端的是感人肺腑啊。
“五妹妹,哎呀,五妹妹,过来我瞧瞧。”也由不得她愿意愿意,苗氏伸手就去捏她的脸:“你这牙口是淬钢做的不成,真真硬的恨煞人,可累死我了。”
“姑娘,你不入行伍可惜了,饶五道将军也撬不开你的嘴,忠孝节义表率啊。哈哈哈哈。”
“嫂子。”
苗氏爽朗的笑声飘荡在房中,反把魏妍芝臊了个大红脸。“噗嗤”,嗔怪中自家也笑了。
说了这半宿的话,魏家的院落终于听到笑声。
她也笑了,嫂子笑了,母亲也笑了,笑了笑了都笑了。
笑声如利剑,刺破乌云,雾霾散去,拨云见日,下剩的只要去做。
父母,兄嫂,丫头,还有她的小侄女,魏家所有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她的靠山。有这些爱她疼她人,她怎忍她们伤心?
不会不会,这一役不为自己,也要为了爱她的她们。
默默的暗下决心,挽住嫂嫂,又摸摸母亲的脸,理理她的白发。
“母亲,我幼时和舅舅家跟哥哥们练刀法,就没输过。”
“那是,我的魏家五姐,所以才叫你‘脂粉将军,威武元帅’呀,岂是浪得虚名?”嫂子冲她挤眉弄眼:“咱怕过谁?”
不怕不怕,带着所有的爱,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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