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就要走了,小院儿里又是火光焰焰,纸灰满满。
丫头嫌烦,早早的睡去。她和宋清平二人,寂寂无语,满腹心事。这一程即将结束,少不得告慰先灵。
“父亲,我们就要离开这儿,随哥哥回他家乡。父亲,女儿有许多话想对您说。”
鼻翼翕动,情难自控。
“女儿蠢笨,您给选的路实在走不下去,枉负您为我打算的一片心。可女儿也总记得,您说过,十分想做就去做,那是神明也是您和母亲对你的耳语。所以,女儿大胆,女儿忤逆,女儿罪不可诛。”
“可自打跟着哥哥来到这儿,女儿又走出一条路。乡邻和睦,自在逍遥,自食其力,这不也是您期盼的吗?女儿无愧于心,可有愧于您。”
直说的泪雨滂沱,泣不成声,宋清平轻拍她背。
“你不要激动,下面的我来说,我来给大人请罪。”
朗月高悬,星河灿烂,抱拳扣膝,其言铮铮。
“罪男谨记苏大人天恩,忆及当日收养教诲之情,委实羞愧汗颜。怜妹妹随我颠沛,备尝艰辛,是以吾常自责。”
“纵千错万错,起码她是活着的,快活的。我希望她自在,大人您一定也是。如今她已受孕,我们有了孩子。人生在世,功名利禄转眼过,只有我们的骨血才是真正的陪伴。”
“世事芜杂,富贵功名也都领略,我们不想再理会。也许我们都是蠢人,享不得荣华,只适合偏安一隅,可我们无悔。行至今日,实非众人所愿,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各种缘由,纷繁复杂,待清平死后泉下负荆。”
说毕,二人深深叩首。
成长就是一次次的离开。
故乡,他乡。
母亲,父亲,姑母,姨娘,若男,柳絮,端仪。还有远在他乡的双儿、玉暖……许许多多。
命运交汇的人生中,见过的,遇到的,相知的,错过的。时光模糊了面目,她永远记得他们的善良和爱。
“来,我扶你上车,妹妹慢些。”
三更将了,四更刚过。夜阑时分,黎明尚早。弦月将满,星子点点,大地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墨色的穹窿下,小村庄寂寂,唯有宋大人的小院儿里一点微光,灯火如豆,忙碌而有序。
还是来时的那个箱笼,只不过空空如也。除了贴身的衣物和姨娘的针黹,并着几块牌子。仅此,与来时并无甚不同。
家当家当,有人才是家,有家才有这些,这是家啊!
苏锦环顾,满是留恋。
架子上的鸡缩脖缩脑,明早又会生出几个蛋。腌菜缸子里新积的酸菜,再等几日就能吃。还有那大酱坛子,快的话,明儿就能开坛。只是这一走,哎……
毕竟生活了许多年,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嗐,罢了,见他们不在了。这些家禽家什自然有人拿取,不会浪费。
英姑已成家,大年执意留下,那么对谁,他们都有个交代了。
“汪,汪汪。”
平日乖觉的大黄似看懂了离别,叫唤不停。
苏锦摸摸它,心中思忖,你也莫怕,孟栋梁喜欢你,自会把你领走。
“妹妹。”宋清平再次呼唤。
嗐!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走也,走也!
马车内铺垫的厚实,他贴心的给她递上枕头,用以抵在腰间。
“小满,孩子。”苏锦悄声唤:“儿,换个姿势。”
小姑娘是被被抱上车来,人还没睡醒,口中咕咕哝哝,颇不耐烦。迷迷糊糊的翻身,头枕她的腿,复又睡去。
宋清平慢慢儿的挪开女儿,给她颈下也塞了一个枕头。二人相视一笑,她知道,他怕姑娘压的她腿酸。
在把最后一个包袱安放好后,宋清平望迷茫夜色,满地霜华。
这是他人生际遇中在此地最后时刻,妇人多愁,他亦是善感的。
因为这里是他奉献了热情的地方。
从来时的荒芜、凋敝,百姓的仇视,忌惮。到现在中兴、克复,不舍和尊重。
济慈堂、寄孤院、义塾、义冢、堤坝、堡子……所有所有,他贡献了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安居乐业,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儿时以来的抱负和心愿,虽差强人意,但也逐一实现。对北镇,对天家,对百姓,他都无愧于心。
可终究人单势薄,难抵时代洪流。日薄西山,日薄西山啊!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尽力了。
只是天命难违。
这同时也是他的家。
他少年时有一个梦,就是能和她日日在一起,看她笑,陪她闹,幸福着她的幸福。终于终于,闹着闹着腹中骨血孕育,他再无遗憾。
这个梦在此处圆满。
收拾停当后,最后环顾这个‘家’。
药杵,石桌,碾槽。屋顶的茅草,门上的桃符,黑洞洞寒舍,纸糊的窗扇,夜风吹来,呼啦呼啦作响。
这便是他为官多年的所有。
清知府,雪花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走了,走了,像来时一样。
去也,去也,她们就是他的全部。
回嵊浔,回南浦,择一处,共一生。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再不理会这纷繁世事。
一场因缘际会,废墟中爬出,生死浩劫里,从阴间走到阳间。
从此他不在宏大,讲些空虚的经世抱负。
从此他不入仕途,下面的人生只为和爱的人厮守。
从现在开始,他的生命中只有她和他们的孩子们。人生苦短,与你们相携一生才是我心中所愿。
“呼”吹灭最后一根灯芯,一点熹微灯火湮灭,满室寂然。
他来过吗?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吱嘎嘎”
柴门轻启,即使他已经很小心了,但在静谧的乡野依然格外清晰。
“嗻嗻,哒哒哒”
马蹄声清脆,即将奔赴远方。可哒哒哒了许久,只是原地踏步,却不曾前移半分。
小满沉睡,苏锦询问:“做什么,怎么不走?”
哎呀,这一撩开帘子,却被眼前景象惊讶到。
他家的门口跪满了人。朦朦胧胧,昏昏暗暗。一个个,一丛丛,黑黢黢,晃悠悠,看不清面目,分不出男女。
一个微弱的声音冒出。
“大人,宋大人。”
紧接着,此起彼伏,声声不绝,悲悲切切。
“宋大人。”
“宋大人。”
“宋大人……”
啜泣之声四起,呜呜呜,嘤嘤嘤,乃至嚎啕。沉闷压抑,不可名状。
“哥哥……”
苏锦亦是泪流满面,她看到哥哥的鞭子掉了,他的脸上两行清亮。要知道,他们的决定是瞒住所有人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好!”
见儿子如此出息,高盼儿眼放金光,激动的涨红了脸,猛拍巴掌喝彩。
“我儿好胆识,好志向。”
为娘的给儿子搭梯子,谁想该捧场的却不言语。周彦邦只是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高盼儿不住的朝他看,可他只是静静的。把盏怔忪,痴愣愣的望着山亭子不知在想什么。
贱人,瞧把孩子难为的。
得意是吧?张致是吧?演,尽兴的演,今儿这出戏断不能离了你!
魏氏捡了个果子,且等她作妖。
啊,这……虽有尴尬,却贼心不死。
“嗐,大中秋的,甚归不归心。今儿是家宴,莫论国事。”
企图夺回他的注意,忙大声说道。
“儿,你父亲久为大政劳,你念首应景的,宽宽父亲的心,让他松快松快。”
一边是亲娘殷殷期盼,一边是父亲置若罔闻,另一边又是嫡母目光如炬。
周孝贤觉得,此刻的他像一个丑角、傻子。唯独不像一个儿子、孩子。
他深刻的知道,他的每一行动都是高氏的筹码。比如这次,断不能当着父亲和嫡母的面塌了她的台,丢了她的脸。
这是爱吗?
哎,念吧,能怎么办,他从来都是别人的提线木偶。
心中哀叹,复又吟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遥怨夜,竟夜起相思。”
周彦邦终于回神,收扇点头,算是肯定。
我儿真长脸!
见他首肯,高盼儿自然喜不自胜,目光中带着怂恿。去呀,快去呀,去你父亲那里呀。
孝贤踟蹰,因为父亲并没有叫他,甚至有些倦意,可娘又……
“来,孝贤来,到我这儿来。”魏氏招手:“到母亲这里来。”
这小妇,孩子为难你看不出?
两难之际,魏氏呼唤,极其慈爱的揽在身旁,夸赞道:“儿呀,你好生厉害。”
呸,谁是你儿,你又是谁娘?腆脸认儿,好没臊。假模假式,假仁假义!
这声儿好刺耳,高盼儿心中忍不住的咒骂。
魏氏于高氏,夫人同姨娘,其情形同水火。可魏氏拎得清,不连坐。于孩子却是真,不停的捡果子、递吃食与他。
“雕花蜜煎可喜欢?梅球儿的,仔姜的,还是青梅荷叶的。那个冬瓜鱼儿尝尝呢?”
“干果子呢?松子香榧、大蒸枣儿,梨肉枣圈?”
“都不喜欢呀,那酸咸口的呢?砌香葡萄、甘草花儿、梅饼子肉儿。儿,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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