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大人宅邸,周府上,这是第二次来。
想他第一次来,还是小小书吏。为拜官,不耻上门,甘做孙子。
门房里等了几日,连狗都打点了,才谋得一面。就这样还被他那夫人打脸,好一顿奚落。
夫人?妇人?哼,原是个没廉耻的淫、妇!
好你个贼妇人,周家的望族大宅,锦绣福窝你不呆。偏要往那穷乡僻地,人烟荒芜之地,与人媾和苟且。
千里浪汉,万里偷奸,珍馐你嫌噎,狗食你嚼的香。
与人私走,品行败坏,伤风败化,好一对奸夫淫、妇!
你男人知道了,定要擒了你来,沉塘浸笼,上剐桩下油锅!
还有你,宋清平,假仁假义,假模假样的伪君子、真小人!
捉了不贞之妇,擒了败德小人,而我吗……这样天大的功劳,自然升官又发财。
你们这对野鸳鸯好日子到头喽。
“嘿嘿”
越想越兴奋,激动之处竟情不自禁笑了出声儿。望那冬日里焦枯的芭蕉树,嘿嘿傻乐。
小娼妇,当年那样辱我,给东西不要,热脸贴你冷屁股,可也想过今日犯到我手上?
亏你浪汉,谢你与人苟合,不然我哪能得此良机呢?
先将此事禀明,周大人必定大怒,到时候我再自请协助捉拿。这样隐蔽的私情,被我得知,周大人岂能不顾忌?
到那时我就是自己人。
赏个官职是小,说不定还能成了左膀右臂,心腹之人,那不是好上加好?
到时往来拜谒,求引荐的还不得分惠于我。
想想那年那景,那满园花团锦簇。如今我也即将步入梦寐以求的生活,娇妻艳婢,多多的收房,这才是为官之根本也。
知县?北镇?谁爱去谁去吧。哎呀呀,唾手可得啊。
如此一来,也该谢谢你,成也萧何败萧何。谁想一面之缘,竟成了破局之棋,攀爬的阶梯。
快,快看,那芭蕉叶子,岂知不会枯木逢春时。
瞧,再瞧,那雀子一飞冲天,好兆头,好兆头,老子要飞黄腾达,要青云直上啊!
不得了不得了,这样一看,哪哪儿都是吉相,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就这样想啊想的出神,站在书房外许久许久,脚指头冻麻了竟也浑然不觉,心中的算盘珠子打的劈啪作响。
苟大人罢官,得了个机密消息,如获天机,千里遥远的奔回京师,现下更是连书吏都不是。
没人给上茶,他算哪门子清客,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介白衣。
他当日见不得周彦邦,今日就能见到了?
所以说,他长见识了,不像第一次来,谁谁都是爷。
宰相看门七品官,拜要拜对佛。戴督管不行了,如今大管家是周升。
周家后面大虹街周管事的私宅里,细细禀报,事非小可,周升竟不敢接,直言。
“荒唐。”
“这么个事儿谁不说荒唐呢?就是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我的管事大爷,事关脸面,务必通报呀。”
周升的狐疑中,苟大人知道这事儿成了。
这不就得了,等,等多久都成,只要能见到面,我必……
哎呀,他想的太入神了,入神到周彦邦的袍角子到了眼前还在神游天外。
他命中的贵人来了,赶紧赶紧,原神归位,垂手侍立。
“你进来。”
倏忽,门扇“吱嘎”关闭,就是周升也不得入内。
边关风火,军情谍报,十万火急,大老爷的案牍全是一封封的手本积压,手中还拿着一本。
不等他开口,自家唬的赶忙跪下。
“小人接懿旨,前往北镇接任下一阵知县。此去本立志造福于民。为天家分忧,为一方百姓谋利,为大人……啊呀!”
赶紧磕头。
“不敢不敢,若有一字不实,天诛地灭,任大人裁决。”
好么,不等说完,周彦邦只将手本那么散漫的一扔,他登时不敢废话了。
“小人真的见到她了,绝不是神鬼,是真真的人,有血有肉,有鼻子有眼儿。”
不光跪,栽葱似的磕头,屁股撅的恁高。
“她……哦,不不不,是夫人。她有一张假面皮,覆在脸上,粗丑无比。我见她时,被狗叼去,未及易容,才被我见了真貌。”
唯恐他不信,绞尽脑汁的又添上几句。
“她额上有道淡淡的疤,那年在园子里有幸谋面,妄窥尊颜,其形容铭心镂骨。”
依旧是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却炯炯逼人,似要将他看穿。
他不信,他看出来了。
不能,你不能不信,你必须信。你不信,我的府邸,我的妾房,我的升官发财梦不就没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美梦分明这是场祸事,性命攸关呀!
所以他必须咬死,必须要他认,必须坐实了这件事。
事关生死,情急之下,顾不得怕不怕。抬头梗脖,恨不得一口气说光,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的和盘托出。
“在北镇,她姓陈,叫陈桃花。名义上是北镇知县宋清平的婢子,实则是她正妻一般的做派。”
“我私下探访过,她在北镇风评甚好,是顶有名的收生婆子。不光如此,他们还开办了义冢、义学、济慈堂、寄孤院,所以她也是个教馆先生。”
“北镇人烟凋敝,识字的人不多。她什么都做,账房先生,偶尔也被拉出大堂上充个书吏,做个笔录,记个尸格目录什么的。”
“儿妇科赤脚医生,小县城有名的大忙人。如此扶老携幼,乃至婆媳争执,夫妻拌嘴,都来找她评断。无人不对她交口称赞。”
“笃笃笃”,周彦邦的手指头在有节奏的敲打桌面,紫檀木的书案,发出“铛铛铛”的声响,异常清晰脆响。
他在思考,在分析,心中的疑团在一点点消散。
像她的性子,一腔子古道热肠。
“至于……”
话到此处,倏忽停住。一双绿豆眼,鼠头獐目,瞥了眼座上的他,立即垂下头。
目光交错,是的,他在听。虽未言语,那意思,说下去。
好,那我就说下去。
“至于她如何同宋贼厮混在一处,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小人笃定,是夫人,一定是她!”
你不知,你当然不知。
周彦邦心内冷笑,若是张清平,王清平,别说能让你跪在这儿,我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偏偏是宋清平……
居高临下的乜视打量,说的倒也有鼻子有眼儿,可终究无凭无据。为套出更多,鼻腔子冷冷一哼。
“捕风捉影,怪力乱神。”
什么什么?还是不信,你怎么能不信呢?
苟大人登时直立了身子,急的面唇苍白。
“小人不敢说这世上有两个极为相像之人,设或我朝国土广大,难保各种奇闻怪志及际遇巧合,可……”
可什么?
跪趴着上前:“可她操京师口音,额上有淡疤。相貌会变,容颜会变,今儿那双眼睛和声音……”
“无凭无据!”
“有证有实!”
狗颠一样,忙从怀里掏出个信笺,亲捧到书案上,慌张又谄媚。
“这是我从她馆中学生处拿到她的字纸,还请大人鉴别,可否为夫人字样。”
带着万分怀疑,他用镇纸拉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该怎么形容呢?
怕打开,又期望打开。怕不是她,更怕是她。忐忑惶恐,惴惴不安,复杂的心态旁人无法感受。
这是他多年未曾有的失态。
“身而子, 子而孙。自子孙, 至玄曾。乃九族, 人之伦。父之恩,夫妇从。”
“父之恩,夫妇从。”
“父之恩……”
烛影摇焰,透过窗纱。窗外美人蕉摇曳,竹林幽篁,龙吟细细。
他笑她。
“妇人中,你也算博闻广识。怎还是个白字先生,这样简易的字……”
“你知道个什么!”
不等他说完,她反嗔他。
“为避我父亲名讳,故而这‘心’字,我总少些一个点。到你这里就是错了?不懂不要瞎说。”
美眸灵动,娇羞愠怒。
倏忽将信笺收进怀里,脑中轰然大作,厉声呵斥。
“一派胡言,简直是胡说八道!”
没预料,他竟然是勃然大怒。
“好个蝇营狗苟,攀权附会的竖子。既是任职北镇,为何玩忽职守?既是熟读圣贤,为何信口雌黄,胡编乱造?好个欺君罔上的小人!”
啊……这这这,下跪之人大骇,慌不择言的替自己辩解。
“她她她,她京师口音,头上有疤。那声音、那身段,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她。我、我我,我没撒谎。若有虚言,天诛地灭,天诛地灭啊!”
玩砸了!
现在不图富贵,不贪荣华,只求保命,跪下来抱住脚腕哀求。
“请大人明鉴,请大人体察。若还不信,只加派人手于我同去,我愿带队前去带捉拿。自古‘拿贼拿脏,拿奸拿双’。我定捉个双,给大人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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