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城外的喊杀声不同,堡子里静的怕人。
来时那样的慌乱仓促,而进入这末世中唯一的城堡,却安静的听不到一丝动静。
人们像吓破胆的鹌鹑,挤挤挨挨的靠在一起。
每个人都面色凄惶,灰头土脸,闪烁的眼神带着恐惧,带着不安,更带着迷茫。
怕呀,谁不怕,说不定下一刻冲进来的就是贼人,将它们砍杀殆尽。
“哇!”
婴儿响亮的啼哭,在静谧的土堡子内愈显凄厉。
年轻的母亲忙捂住他嘴,死死的捂住,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不能不能。”苏锦强上前去扯开她的手:“疯了吗?他只是哭,你这样会把他捂死的。”
那孩子眼看没了声响,母亲才慌忙松手。孩子涨红的脸,好一会子才破嗓而出。
“哇。”
伴随孩子的哭声,母亲泪雨如注。
“我怕呀,他的哭声引来贼人怎么办?到那时我们都是个死,都得死。”
“我爹,我公公都死在和北狄的交战中。现在我当家的就在前线,他、他能回来吗?”
年轻妇人奔溃大喊:“回不来,他回不来的。”
“北驴子是畜生,是骡马,他们吃人肉和人血。左右是个死,不如我们娘一起去了,和他爹在地下也有个团圆。胜似这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不知道哪一刻能了结。”
呜呜呜,哇哇哇,嗷嗷嗷。
所有人都开始哭,响彻堡子的哭喊。
妇人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刀架脖子上的日子真的过够了,不如来个痛快。
“乡党们,我们不能放弃,不能说丧气话。”
苏锦扶腰站直了身子,这低迷的士气,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能提升一点点信心,也是好的。
“我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在外头帮我们扛,他们在浴血奋战,为了谁?”
她盯住那个年轻的妇人。
“为父母,为妻儿,为家园。”
“所以,他们死都不怕,我们怎么能退缩呢?我们现在还安全,我们有粮食,有水。我听说,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所以……”
“不好了不好了。”
她慷慨激昂的演讲未完,一人满脸是血的冲了进来。
“宋大人、宋大人……”
啊!
眼一黑晕厥过去。
火星子溅在自己身上,谁都疼的彻骨。
“对不住,对不住你呀,桃花呀,不能有事啊。你有事,咱们怎么跟宋大人交代呀。”
丁婶子哭,韩嫂子埋怨。
“他们村野惯了的,说话咋咋呼呼,不懂得缓着点说。现时是宋大人没甚,就是有什么。嗐!她一个大肚子的,也得瞒着。”
昏昏中的苏锦听不太真切,悠悠转醒,韩嫂子忙抓住她的手。
“无事,宋大人无事。那血是贼人的,不是他的,放心放心。”
疲惫的眼神看看你,再望望她。她们恳切的点头,确定没人骗她,才疲软的放下手。
几位婶子大娘,围在她旁边,就开始哭天抹泪。
“对不住你们,不是我们拦着,你们也就离了这乱地界。孩子要落生,现下生死不明,对不住,一百分一万分的对不住。”
眼泪顺着面颊打湿鬓角,她不要谁道歉,她只要一个完整的他。
土墙、土桌、木凳,一盏灯,这堡子简陋的像一个洞。
苏锦像个濒死之人,独自躺在土炕上,硕大的肚腹蜷缩成一团。没有炭,好冷。
孩子已经有了胎动,只是胎动的异常,好疼,每次动起来她都好疼。
韩嫂子看顾了她许久,可老韩大哥回来了,再怎么也要去看看。
是的,她的丈夫回来了,她一定很担心,一定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可他呢,我的他呢?
他们说他受伤了,他们说他去钦州府求援,总之他没回来。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还是……
挣扎起身,两根灯芯照例掐灭一根,暗影里去找寻那唯一的包袱。
她曾经不屑黄白,她曾经视钱财为粪土。那是作为苏尚书的嫡女独女,三代为宦,祖辈和父亲给她的底气。
后来她出嫁从夫,更是名满京城,落金叶子的周家,顶顶的富贵无极。
那是夫荣妻贵,封妻荫子,宦门命妇,纲常礼教给她的头衔。
就是周府出走,天涯沦落,她依旧有父亲留给她的保命之物,足够她丰盛余生。
那箱子里有一封封金银锭子,有字画,有古玩,还有祖父和父亲多年积攒的孤本书卷。
后来呢,后来呢。
银子如流水般花掉,没了钱就当,真迹也罢,孤本也罢,只要能换成钱,或多或少都不议价。
这箱子里的东西变成济慈堂,托孤院,义塾义冢,变成了他们一个个的梦想。
抖索索打开,除了衣物,只有一把扇子。
随她一路流落至今的只有一把扇子。
‘一江水映秋’
还有大片的斑痕。
“父亲,父亲,我不孝。”翕动嘴唇,喃喃自语:“您给的都被我糟蹋了,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您。”
“妹妹……”
啊,天爷,那是怎样一张面孔。
风吹的整张脸片片红斑,颧骨处皴裂蜕皮,干枯裂开的嘴唇恁大的血痂。
不光如此,从额头到眼皮再到嘴角,鼓起恁长一道血痕,现下青紫红肿,她甚至不敢摸。
官袍早被撕扯的支离破碎,甚至内里的袄子都露出了棉絮。
突兀的双眼,痴愣愣的望向她。
“哥哥……”
积蓄已久的焦灼陡然发泄,她挣扎着上前抱住他,紧紧的抱住她,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天爷,你到底是人还是鬼?脸上是谁打的?”
手指甫一触碰,他疼的后退。
“打你,他们竟然打你的,你可是朝廷命官呀。”
朝廷?钦州知府忙着收拾细软,卷铺盖难逃。
朝廷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官,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与她的悲伤不同,他甚是释然。慢慢抚上她泪眼朦胧的脸,帮她拭干。
忽然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递给她。
“吃,你吃。”
苏锦的泪啊,一发不可收拾。天爷啊,这生死存亡,性命攸关之际,他哪里的鸡蛋呀。
他……我……
这怎吃的下?
他不依,举到她眼前,还是那句话。
“吃,一人吃两人补。”
吃,我吃,她含泪凝噎,小口小口的咽。
她吃了,他欣慰极了。孩童一般缠住她,环腰贴腹,轻轻的吻上去,感受生命的旺盛。
动,孩子在动,他的孩子极其健康有活力。
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有力的踢蹬跳动,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们的希望。
他痴迷沉醉的吻上去,一直一直不肯离开。
此刻,他不是县主官员宋大人,他只是一个期待孩子降临,期待母亲平安的普通父亲和丈夫。
朝廷昏聩,上司脱逃,小小知县却要扛起家国命运,他太无力。
于是他躲在她怀里,寻求庇护和安慰,和梦里的故乡。
直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砸落。
“孤身出城,就不怕吗?”
由着他在腹前贪恋的摸,任性的吻,她轻抚他头。
“不怕,也怕。”他埋在她颈窝:“不怕贼人,只怕见不到你,见不到孩子。”
说毕,捧起她的脸,肆意的吻,吻的忘乎所以。直到泪水弥漫,二人同时泣不成声。
接下来是长久的依偎,她靠在他肩头,他的手只是不肯离开她的腹部。
死里逃生,百感交集。
“有人告我?”
告你?
她疑惑,他回眸。
“状告原钦州府北镇县主宋清平,上任之初,诱拐胁迫良妇陈氏,私藏为婢。致几年离索,翁媪失养,念女而亡,实乃人间至恶。”
“现命刑部彻查,吏部督办,着宋清平将家中人丁籍贯一一上报,以辩真伪,速速。”
完了,读完了。
完了,看完了。
完了,完了。
那一纸公文,轻飘飘的从手中滑落,落入尘埃。似乎他们的路走到尽头,命运的手再一次扬起滔天巨浪。
想不到其他,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字。
完了。
先是怔忪,忽然“啊”的尖叫。她唬的掩口,竟比敌军攻打还要害怕。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东窗事发了,他们的丑事藏不住了。
说不定,说不定拿她的人就在路上。那一双手,那一张网要来捉她了。
“是他,必定是苟书吏告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意料之中,却也出人意外。
关于他们或许被告发,关于他也许会知道。打事发那天起,无数个夜晚,她来来回回,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的模拟各种可能。
第一种,他不信!
老婆诈死,逃出生天,然后躲到荒僻的边关?该是多么荒诞野史,能诌出这样不经的小说?
所以,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符合常情的情况。
第二种,他信,但他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去,因为他要脸。
她太懂他了,刚愎又自负。查什么,要怎么查?况他现在已经新娶,真闹出来情何以堪?
非要查出堂堂周大人老婆,给他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头巾,嚷的普天下皆知,脸面要不要?
自己给自己找难堪,他这样会权衡利弊,又顾大局的人,何苦呢?
不若彼此放过,一口咬定她死了,这样既保全脸面又免生是非。糊里糊涂,相安无事罢了。
他心里一定在想,一个活的野狗似的弃妇,由她去吧。活该,苏锦,今日之下场你纯属活该。
多好,大家都好。
每每想到此处,她总会放下心来,安心的做她的陈桃花。
可、可最令她难以置信的就是今时之情形。
最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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