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女苏氏’,在愿生寺持戒期间,本应恪守清规戒律,清心寡欲。却邪欲难平,旧情未断,主动勾引外男并与之私走,不守妇节不死淫心。后令婢女柳絮移花接木代为身死,弄虚作假妄图瞒天过海。令无辜之人惨死,丧尽天良。”
蘸墨继续。
“触国法,犯五戒,天理难容。僻居之人本该修道祝祷,潜心修习。却大开杀、淫、妄戒。罪大恶极之情不可名状,夫家乃至本家颜面尽失,惹众怒滔天。”
停顿深吸,利落下笔。
“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见泉下之列祖列宗,无颜面苟活于世,愿以死谢罪,自戕于世。种种恶行,乃犯妇一人所为。终日忏悔,咎由自取,伏乞大人开恩,诸余从轻发落,叩首。”
一气呵成,撂笔观瞻,颜似欣慰。
这才是她人生的信条,为人处世的方式,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错了就要认错。
“多年的愧疚,今终偿赎。每每想到柳絮,我亦饱受心魔困顿。”
“她的以身赴死换来我的安稳人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心何安。偷来的人生终需还。所以,不为他,为了柳絮,也甚觉理当。”
像逃窜多年的盗匪被缉拿,像逃亡的猎物终被捕获。所有的不安终有了去处,胆战心惊的日子终于熬到头。
她投降,她服输,她认命。反而释然,丝毫没了畏惧之色。
“哥哥,只恐你官做不成了,能放过却不能好活。多年的仕途经营尽毁虽可惜,但愿他能顾忌周家颜面不要张扬出来。”
“最不堪的地步也求他,暗地里处决了,好歹给咱们留个体面,切莫闹的身败名裂。”
话到此处,她亦莞尔,笑了。
“哥哥你看呢,写的如何,可需再润色?”
润色?死生大事,还有闲暇玩笑?
“唰”的一下被他扯过来,顷刻间撕了。
“你想过苏大人、苏夫人、林姨娘吗?这封信传了出去,意味着苏大人,苏家身败名裂。我有掣肘,你也有啊,累世的名声就都不要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哥……”
那样的决绝,甚至不许她说一个字。
“听我说,妹妹,现在听我说。”
“你以为你懂他,你以为把罪责全揽过来,把自己揭露的体无完肤,就能获取他一丝丝谅解?就能为我宋清平开脱?”
“错了,妹妹你错了,你根本不懂他。我动了他的人,他最不能放的是我。所以他恨的是我,不是你。你这一封信出去,让他知道你这样维护我,信不信,我只会死的更快。”
他也笑了,笑的腼腆。
信不信?怎么会信?两人竟辩了起来。
“不可能。”她一口否决:“休要被他言语蒙骗,他这人的不择手段你是没见过。”
“既要拿你,为何不直接来锁人?是他没马还是没人?千里遥远的追来了,能到钦州为何不来北镇,总是瞻前顾后不敢靠近?又是来信,又是查我,左右不碰你,没道理呀?”
“那是他的人怕死,恐战事突发,没拿到我反死在这儿。”
“真如此,带不回你,他的人就活的成了?敢这样给他做事的手下,你在周家见过好下场吗?”
一时语塞,是啊,没道理呀。
“这样聪明的你,这件事上怎地看不明白?”
昏惨灯光下,他扶住她的肩。
“因为他不舍伤你半分,因为唯恐你作出过激之事才犹豫不前,因为他有情于你。”
他沉吟:“种种情形,依我看那封致歉信为真,为你打算也为真。只是你恼他,拒绝原谅。正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他又笑了:“能让周大人这样小心翼翼的人,不多呀。打老鼠忌宝瓶,我就是老鼠,他真正恨的是我呀。”
“所以,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儿,我们自会处理,你只管走你的。我揽下所有,才是破解之道。”
宋清平提笔,躬身而写,没有一丝犹豫,酣畅淋漓。
“罪臣宋清平,当日共读之时便存非分之想,多年贼心不死,包藏祸心。”
“趁夫人修行持戒之时,觊觎美貌,言语调戏,寻机猥亵,强行不端之事,枉顾人伦。后以坏夫人名节为由,威逼私走。杀害婢女柳絮,纵火毁尸灭迹,一手炮制山火假象,妄图偷天换日。”
“终是上天难欺,天理昭昭,休论人臣,实为败类,死不足惜。”
“夫人自来从未忘却初真之心,日夜望乡,以泪洗面,身心憔悴,惟愿回归故里。迫于淫威,委曲求全,无辜之状令人不忍。”
“此种禽兽行径令人发指,乃罪臣一人所为。多年伪装,沽名钓誉,罪臣当死,以昭天理。”
搁笔之时,他亦是欣慰。
“那你又可曾想过南浦宋氏,宋先生和小满的娘。死了的不表,你嫂子侄儿,还有小满该如何行走于乡里?”
她看后笑了,拈起轻轻纸张,引燃烛火,顷刻间化为灰烬。
“错了,哥哥,你又错了。两人之事不放过你又岂会放过我?要我说,写了也没用。”
“所有,现在看来,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他信。咱们都拼命往自家身上揽,他会信吗?不会。”
“柳絮之死,使我良心蒙昧,日夜难安。世间存因果,今日种种皆是天谴报应,我亦甘心领受。”
不是劝解,不是看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苏锦只觉身心通透,无比的透彻,她看清了一切。
“父亲说万事自有安排,莫要白费心机,静待天命。既然在劫难逃,那咱们就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哥哥,好吗?”
不好,不好,抓住她的肩,拼命的唤醒。
“他来接你了啊,他会照顾好你,死到临头不跑,你才是疯了。”
“你总想让我活,可世间再无柳絮,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不会再有了。即便有,我也不会再接受。”
她才不疯,她无比的清醒。
“不写了,听我的,都不写了。”
忽然间的欣喜若狂,她望着他,异常清醒。
“甚罪己诏,我们有什么错,不过是一段错配的姻缘,就钉死在婚书上,就死也逃不脱?”
“你居官清正,我育人收生,咱们共同造福一方。没偷没抢,没杀人没放火,做的都是积阴骘的善事。为这儿女私情,就罪无可赦了?我不信,再不信!”
“高爵怎样,权贵又怎样,周家落的金叶子都是民脂民膏啊。比之他们沽名钓誉,争名夺利,强之百倍、千倍、万倍!”
“爱怎样怎样,不过是贱命一条。逼极了,予了他就是。况战乱,指不定死在哪一刻,且轮不到他动手呢。”
哥哥,哥哥,来来来,咱们对弈一局吧。
哥哥,哥哥,没有棋盘,咱们画,没有棋子咱们做。
拔簪子,画米字,草绳为子,你长我短,快快来呀。
赢了赢了,哥哥你又让我。
不过是赢了一局棋,她笑出了眼泪,笑的竟像打了胜仗。
哎呀,怎地又是两根灯芯,用不着多浪费呀。掐灭掐灭,只留一根。
如豆灯光下,她在折叠孩子的衣物,他又看起舆图。偶然间相视莞尔,心头眷眷。
好像外头没有战乱,好像钦州没有追查,好像世间没有牵绊。
天地间只余他们俩,岁月静好,缱绻生香,孕育新生,葳蕤生花。
日子且长着呢!
睡去睡去,他搁卷,他撵她。大腹便便,他扶她。他再变不出鸡蛋,只能倒碗茶予她。
呀,好甜,她又玩笑。
最后一根灯芯掐灭,满室漆黑,天昏地暗。
他揽她在腋下,她蜷缩他怀中。
他说,躲不过了,能否逃脱,只看天意,咱们都听天由命吧。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真是过够了,给个痛快吧。
她说,哥哥,别想这些,天地虽不容我,心安便是归处。与你共渡,足矣。
是啊,不想了,睡吧睡吧。拉她的手放在胸口,给她暖着。
没时间了,他们没有时间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活着的每一刻都要用尽爱,浪费在没发生的事情上,都太不值得。
天地虽不容我,心安便是归处。
“大人,大人,台河镇失守,九堡镇沦陷,北狄冲咱们来了……”
九州四海,苍茫大地,残雪未消。京师重地,一派的安稳富庶。
京师入冬的第一场雪停了将近三日。
隐雾山上朝南的一面隐约露出灰褐的土地,朝北的依旧冰雪覆盖。
起风了起风了,雪粒子飘飘洒洒,朝着大火中依旧坚、挺的愿生寺飞去。落在飞翘的庙檐上,落在硕大的铜铃边。
“嗡……”
梵音沉闷,余音绕梁,久久不肯消散。
山上是神佛仙境,山下是烟火人间。
隐雾山脚下,农房村舍,一个个烟囱陆续冒出青烟,那是一间间灶房,一屉屉糕饼。甚是可以想象到食物的腾腾热气,和厨娘们熏蒸的通红的脸庞。
大片的农田被积雪覆盖,也有露出青苗的,也有尚盖在厚被之下的。静静的成长,等待来年春暖花开。
房顶上,路面上,那朝北背阴,见不得光的地方。雪未融,冰未消,冻成硬邦邦的冰面,没一丝要化的意思。
房檐子上挂了一排恁长粗的冰棱,像锥子,像钉子。迎着风,晒着暖,淅淅沥沥,落泪一般。
“嘀嗒”
“嘀嗒”
这里是周家的寄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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