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也想,她算计他也思量。
他郑二是个倒插门,而立之年才寻到一个老婆。承蒙丈人不嫌,又传授手艺又有口饭吃,全家就他一个外姓,感恩都来不及,哪敢生二心?
老婆独女,脾性又随了丈人,不骂人不会说话。小门小户有甚好模样,自小杀猪过秤,长的膀大腰圆,一副粗嗓大吼,瞪一瞪眼,他唬的浑身哆嗦。
家中凡事她说了算,一言不合即罚跪,他自来性子捏扁了,哪有不从的。自然把个老婆捧的如同老娘,恨不得抬在头上,捧在手心。
就无事时还敲打几分,现在这情形,嗐!
想他不过是南省底下一个收骡马的贩子,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一朝误入繁华地,一头扎进温柔乡。
初见时惊为天人,她痴情体贴的不肖说,日日耳鬓厮磨。
什么倾心相付,什么生死相随,什么此生只他一人,生死同穴,陪他到天荒地老,端地是诉尽衷肠。
他哪见过这场面,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这样知心的人了。天下的妇人看遍,眼中唯她一人好。
再跟家中的鬼母夜叉婆比,哎呀,简直没眼瞧。
情浓时无般不应承,为逞男人气概也说了许多大话。那还觉得,反正老婆不在,漫天漫地的胡吹呗,谁想她竟当了真。说走,一时又舍不下。
也不是只嘴头抹蜜,这妇人要吃好穿好,还要服侍,动不动喊心口疼,还要吃药。
这谁养得起?这么个散财童子,财神爷来了也皱眉。
一个贩骡马的,能有多少银钱?才收的一点子账款全填了她这销金窟,回去如何交代呢?
回头想想这些个屁话,总觉得被骗了,上当了上当了,一路上惴惴,肠子悔青。
话说回来,这贼船既下不来,到了桥头自然直。见就见吧,到时她要治你害你,和我就不相干了。
罢了,为了儿子,同去吧。
正是各怀鬼胎,同床异梦。
她想过主母刁难,也处境艰难,但她想破天也没想到,世间竟有男人怕老婆到如此境界,叹为观止。
那主母长着一张马脸,拉的恁老长,站起来门扇一样大的鬼母,看着就叫人怕。
高盼儿在她面前就是个小鸡崽子,自来便跪着一句话不敢说。偷瞥那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吓的腿肚子直抖。
你是她男人,还是她是你老祖?
待相见时,老婆一言不发在洗手,洗的好好的,对他甩脸就是一巴掌。水滴子飞溅在她眼中,高盼儿眨眼的功夫,那郑二就跪下了。
悔恨如涛涛江水,恨不得一口气说完。
是她硬赖上我,当日也是受她所惑,如何裁决谨遵夫人意。
啊,这……,不是你……,这怎么能赖我呢?
还没反应过来,老婆就亲自上手了。熟练的将她四肢捆在一处,绑的猪仔一样,脚踢拳打。骑在身上,噼里啪啦的乱掴。
高盼儿哭都来不及。
不是说最喜欢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吗?不是嫌夜叉婆欺压你的厉害,让你直不起腰吗?说句话呀,我要被打死了,我腹中还有你的孩儿呀。
郑郎,郑郎,说句话呀,救我呀。
他怎敢,屁都不敢放一个。
高盼儿恨的切齿,以为能得道升天,原是羊入虎口,左右逃不过,索性骂个痛快。
呸,天杀的,没良心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哄的我怀了身子,又这般折辱我,天雷劈你脑子,你门断子绝孙。没囊气的废物,合该被这夜叉欺压一辈子!
好呀,妇人被她激将的三尸暴怒,满面赤红。气血上涌,顺手摸过门闩,杀畜生一般,只打不说话。
她骂的凶,她打的狠,单捡肚腹处捣。直打的没了声响,直打的下身血红。
高盼儿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在人间还是地狱。只感觉有个人捏她胸乳,又捏她下颌。说,张大些,我看看牙口。啧啧啧,模样吗还算标致,只是妇人不能生养,却不如个母鸡,这却不好办。
昏昏中又有人说。
王妈妈您发善,趁没咽气,赶紧带了去。随你怎样,不干我事,只是别死在我家中才好。油脂蒙心的贼汉子,买头驴来也强如这货,偏为这妖精散了我恁多银钱,看我如何收拾他!
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被卖了,甚至不如一头驴。
正经人家瞧不上,娼楼里却正合适。可病恹恹的,要她还要先贴钱给她治病。治不好再死了,得,人财两空。
生意人多精明,岂不闻,杀头买卖有人做,亏本营生无人理,那不可能的。
没人收就只得各茶馆酒肆里卖唱,当年的琴技也算有了用场,伢婆子领着,挨桌卖笑。问,大爷,您听不听曲?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
嗳嗳嗳,不不不,谁听这个。
那客人腆着大肚,油腻的五官挤到一处,笑嘻嘻的说道,甚洒泪、东风的,无趣。
唱个有意思的,色眯眯的眉毛一挑,唱个酸曲儿,那才带劲。
奴、奴家不会。
不会我教你。
往她脸上行走的咸手,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说话就往胸脯子里探。
‘一呀一更里,月过墙,小奴家心呀心中正悲伤。’
哈哈哈,一行唱一行打拍子,满堂汉子轰然大笑,独留她大囧在原地,无所适从。
那些屈辱,那些苦难,那些愤恨,那些不甘,想起来就锥心刺骨的恨。
如老鼠般躲藏在窝棚,饮泪含恨,对月发誓。
死灰亦能复燃,韩信亦受胯下之辱,等我翻身,等我相认,等我……
遥望灯火通明的樊楼,把发霉的馒头扔进沟渠。
等我。
她知道周彦邦依然身居高位,她知道他的孝贤仍旧是周家的大爷,她知道府邸在何处,她甚至知道门朝哪开,门口几重守卫。
今日周府出行甚是隆重,婆子丫头簇拥妇人先登车,后头三两个小厮背着扶着,年轻公子这才露面。
许是久居室内,人白的孱弱。织锦缂丝云纹的斗篷,略显佝偻的身子,那双皙白的手,我儿……她的眼睛都直了。
儿,手递予我。
魏五贱人,他是我儿子!
孝贤我儿,我儿孝贤。
高盼儿疯了,连日盯稍,只等此刻,可这一幕太诛心了。
追着马车跑起来,跑的赤脚乱发,疯子一般。
我是你娘,生你养你的亲娘啊。你病着是娘成夜抱着,你吃不下娘都急的哭,娘有多疼你,你不能忘啊。
娘过的不好,娘在外吃尽苦楚。儿,去求你父亲,好歹照顾一二,也不枉我生养你一场。我知道你听到了,孝贤啊,停下来看看我,看看娘啊?
马车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跑越快,越行越急。
她跑不动了,追不上了,气的破口大骂,魏五,魏五贱人,就是你离间我们母子。教儿子不人娘,该下油锅,上剐桩,下十八层地狱!
孝贤啊,你听到了为何不见见我,你不想我吗?娘能活到今日就是因为你,有点良心吧。
停下来,停下来,叫我声娘,我听到了就走、就死。你做你的王孙公子,我做我的九流娼妇,再不来纠缠你。好不好,行不行?
我是你娘,你为什么不认我。天爷,当年拼命养下来的,今日不认我,天雷劈你这不孝的畜生……
嘶喊和挣扎,伴随着马蹄声远,她被打的几乎丧命。
借以活命的稻草没了,黑夜里唯一的灯灭了,希望幻灭,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儿子不认她。
呸,儿子不认娘,猪狗不如。呸,害我的都不得好死。
想我死,我偏要活的好,活成娘娘妃子,找你们算账,将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
都给我等着!
等着,等到人老珠黄,等到年老色衰,等到容颜老去,等到青春不在,更可悲的是无客临门。
其实她只刚徐娘的年纪,却已死树枯柴,脱牙掉发,老的不成样子。
她常常回想自己荒唐而又离奇的一生,天宫地狱,人母娼妓,贵妾囚徒,好好的日子怎就走到今日?
一切的一切该怨谁呢?
人老了爱回忆,人过的不如意爱咒骂,人还爱骗自己,怨天怨地,唯独不怨自己。
我高盼儿这辈子活的响当当,老娘膀子上能跑马,与人斗与天斗,既活着谁也别想看我笑话。
“咳,咳咳咳……”
已经没人想看你了,无尽的咳喘伴着疼痛。她看到月光倾泻,透过寒窗,照满屋清亮,妇人贪婪的仰望。
从南朝回来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月光。
相认无望,只得又回了北地找她的依靠。见到高鹏举的那日,他正趴在小车上,赌的哑嗓,赤红的双眼见她就喊。
哎呦喂,这不是我那金尊玉贵的姐姐吗,你不是去南朝做官家太太去了,可是回来带着兄弟去享福?
呸,她抓起果子就吃。高鹏举一把扯下她的裙子,劈口骂道。
臭婊子,人家不要你,你朝我瞪什么眼?吃我的喝我的,还跟我甩脸子。看清楚了,这是我家,仔细我恼了让你滚蛋。还不识相,大爷拳头不认人!
识相,寄人檐下,那是相当识相。当晚她就重操旧业,开起门做起了生意。
高鹏举不说她也知道,她如今还有什么,卖呀,妇人家自带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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