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礼落生时,她那样热切的目光迎上他淡然的一瞥。没太大热情,略瞧一眼,公务繁忙,出门去也。
众人劝她。
“大爷自小便如此,面上冷心里热,实则喜欢着呢。”
喜欢?
他应该喜欢那个叫孝伯的孩子,不然一夜夜的字纸上,满满都是他的名字。
孝伯是谁,不敢问。
是啊,他在祖宗堂关起门时,卿儿长卿儿短,那样絮叨。隔门偷听的她,跟了他半辈子,竟不知晓他如此健谈。
他健谈,不是对她。他柔情,她看不到。他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死了的她。
她抗争过,跑到祠堂里企图将他唤醒。
“怀卿,算了,自古红颜薄命,她早去了,不为谁,放过自己。莫要空挂念,思劳成疾,放过自己好吗?”
冷冷拂去她搭在肩头的手,他收回脆弱的一面,立刻身披铠甲。
“再敢偷听,我不饶你!”
只记得当时,指甲陷进肉里亦不觉的疼,攥紧的拳头抖的捏不住帕子。
不爱的另一面不是恨,是无视。
是啊,是谁不重要,重要的享受这一切的,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她。
世间的哪有清楚的事,糊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男人越活越世故,她看到,这些年他游刃有的行走在内宅和外务。
对小苏氏,背后如何的娇宠她看不到。可当着她的面,小苏氏敢有一丝僭越,他立即寒脸斥责,一点颜面不留。
每每此时,那种难以描述的悲悯油然而生。
恨不起来,想起许多过往,徒生可怜。
公公死前,拉住他的手将他错认彦坤。
“儿呀,官不做就不做,只要你康健,为父死后也就闭眼了。”
“儿呀,休要自馁,外头有你哥哥顶着,你就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
“彦坤我儿,我这一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儿长儿短,老泪纵横,掏心掏肺的交代许多,独独没提这个做大官的长子。
什么话,最放心不下?那老大呢,你就这一个儿子吗?
做父亲的偏袒至此,做儿媳的心中尚有微词,做儿子的呢?
魏氏暗中瞥见,他只是默默的听,静静的等,平静的没任何不甘和妒意。
“爷,大老爷糊涂了,您心中不痛快就忍忍吧。十个指头都是肉……”
“莫说。”镇定依旧:“习惯了。”
他说习惯了,魏氏怔忪许久。
这一怔忪,白云苍狗。古道上一见倾心的女子也老了,眼角下垂,白发渐生,闲坐时节往事如泉眼,抑制不住的翻涌。
孝敬公婆,先是公公再是婆婆。
余氏久病难医,数年来缠绵病榻。身上大片大片的毒疮,每一次发作起来,怪叫哀嚎,面目扭曲,生不如死。
久病不愈因为她有心病,周玉汝被蔡炳坤失手打死以后,不足一年,周彦坤任上革职查办。
在江浙富庶之地,又是盐政要职,捞的太多,仗着家世人又颇狂。被人做局,和一个孀居的皇亲太太被拿住了双。
丑闻伴随贪腐,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夕之间斯文扫地,臭不可闻。惶惶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逃回京中。
幸而做兄长的四处打点,这才没被降罪。可仕途到头了,那些骄傲,风光一去不复返,精气神一落千丈。
关在家中无事可做,酗酒玩乐,和几房姬妾更不成个体统。
二房的续弦一味讨好,从不劝阻,反纵性儿弄了一屋子小老婆。成日间吃酒快活,声色犬马,纵欲无度。
那一日醉眼熏熏,被两个姨娘架着回房。夜晚间园子昏暗,加之草木繁茂,又才下过雨,雾腾腾的起了一阵烟。
正走到塘子那儿,两个姨娘只说隐约见到一位披发妇人。唬的把个醉若烂泥的人一丢,鬼喊着撒腿就跑。
谁也不知周彦坤经历了什么,本以为失足落水,可恁多人挑灯夜战总也打捞不着。直到天亮,再捞上来时,身子都泡发肿了。
余氏当即昏厥,一夜苍老。
众人只说,是颜氏。更有甚者私下议论,说那是姨娘梅氏。
她来寻仇了,有人的报应到了。
过往恩怨她自然不理会,只是此一事让她再一次重新认识她的丈夫,周大人周彦邦。
都说大爷铁腕阎罗,不过官场虞诈,魏氏以为自然,直到余氏一事才让她真正看清他的冷血无情。
缠腰火龙是宿疾,身子越弱越容易犯。腰上、腋下、腹股沟里,大片大片,一簇一簇,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看的人头皮发麻。
最恐怖的是伴随而来的疼痛,火烧刀割,余氏疼的几次昏死。醒来后咬舌撞头,求死心切。
宫中院使,民间神医,开坛做法,神鬼皆来。闹哄哄,热嘈嘈,外头看大爷孝顺极了,为了母亲康泰甚至断荤食素。
“爷,太痛苦,不过是吊着口气,不若就不治了。”她是真心的:“不如遂了母亲的愿,给个痛快,去了也是解脱。”
“大胆,逆妇如此枉顾人伦,大逆不道,合该打死!”
魏氏当时就跪下了,可他还不足兴,指脸骂。
“有病医病,天上地下只要有法子,都去给我寻。痛快?想都不要想!”
对余氏当年的‘伟绩’她略有耳闻,对妾房是,对儿媳亦是。但他此情,虽不懂这其中是否挟裹私仇,但深感他意不在此。
直到周升有意吐露:“夫人快别问了,凡事只听爷的。朝中局势堪忧,爷这个时辰不能丁忧……”
啊!原来……
外头看,既尽了孝道又全了自己,一举两得,妙哉妙哉!
可怜他这一层孝,余氏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拖着,无以超生,身在炼狱,生不如死。
好狠,生死已然由不得自己。
再到孙氏离世,他一滴泪都没落。看了一眼,淡淡的打发。
“发送了吧。”
父亲偏袒,嫡母打压,生母粗鄙,夹缝中顽强却扭曲的生存。
原来他这一生,没有人真正给予他爱。
时间是画师的手,北边,南边,嫁娶,抱孙……好像只是喘口气的,两鬓染霜色。新妇变老夫人,大爷变大老爷。
操劳半世,孩子们次第长大,男婚女嫁,子孙满堂,忙忙碌碌换来的却是衰老的容颜和浆糊的脑袋。
尤其是他。
人越老就越糊涂,一个人喃喃,一个人嗫嗫,有时候喜笑颜开,有时候又勃然大怒。对着祠堂里一去就是半晌,有人敢打扰,登时就要打板子。
魏氏发现,他越来越古怪,习惯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下人们议论,大老爷好奇怪,蜂蜜凉糕只看不吃,动都不曾动一下。都讲他喜欢,这是喜欢吗?
怎么不是喜欢?
有一年的乞巧,翠眉打发周莞吃糕时,轻声念叨了一句。
“恁多年了,先夫人爱的,姑娘你也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登时会意,原来他们的恩爱过往,全藏在点滴细节中。
自此,魏氏从来不动那糕。
她感到膈应。
“老爷摔倒时,你们人呢?”
“这半夜的,他一个人在庭中作甚?”
意外的发生是在一个盛夏的子夜,那天她的眼皮不停跳,蝉鸣的嘶声力竭,吵的她脑仁疼,似乎要耗尽生命。
打发人,去把那蝉给我粘下来,挣命的喊,要死了不成。
紧接着,跌跤的周彦邦被车马拉回来时,人已经昏迷不醒。
面对她的指责,无人承担。
他们只说老爷不让近身,许是回屋时被台阶绊住,这才摔倒。
“糊涂,恁大的年纪,怎能让他一个人?做下人的不尽心,要你们何用?打死,都该打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罚之下也必能问出点东西,动真格的就有人怕了。
一屋子人唬的几乎要死,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厮倒栽葱似也的磕头讨饶。
“我原是门外值守的,小解时从门缝儿中偷瞧了一眼。就看见老爷一个人对着庭中枇杷树,先开始说了许多话,后头哭的不能过。待我回来,老爷就倒在门槛上了。”
“只因老爷性情实在古怪,被看见了就要打杀,故而我们不敢上前,求夫人饶命。”
求夫人饶命。
一时间饶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他古怪她知道,许是天命,魏氏也只是气话。
待看到那榻上之人两鬓斑白,垂垂老矣之态再不复昔年盛景,不禁悲从中来。握住手,潸然泪下。
“怀卿,是我,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微张的眼珠先是头朝她一偏,又费劲的望向地上跪满的儿孙,枯瘦的手不住挥,口中嗫喏不止,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卿、卿……”
立刻了然,还是她。
“一家子都在,可他心里只有她,这次休想,我不依!”
猛然记起高盼儿那癫狂的笑,一股莫名的羞辱感夹杂着愤怒瞬间闯入胸膛,登时面孔涨红,似被狠狠的掴了一巴掌。
她想,我,我魏妍芝出身名门,贤良淑德。嫁入你门勤勤恳恳几十年,为你生男长女,哪里做的不好?
我这辈子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你都要死了,都快见阎王了,心里想的还是她?
凭什么?为什么?我算什么?
这次我偏不听你的,偏要和你争一争,偏不遂你的愿,偏不!
怔忪间赌气放手,扭身向外由着他喊,左右没人听得懂。
周彦邦挥的更厉害了,胸中痰拥堵塞,呜呜呀呀的说不成个句。
儿孙男妇一家子疑惑的朝她望,谁也不知道这半百夫妻了,在这个节骨眼怄的什么气。
“您的委屈我懂。”还是青霜,老了,妇人模样附耳悄声劝:“喜欢了一辈子,都最后了,就哄哄他吧。”
魏氏登时泪如雨下。
这个她爱慕、陪伴一生的男人,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却不是她。而她因为爱永远听命于他,又因为爱,再一次妥协。
她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了。
“叫小苏氏,换月白裙衫,带翡翠珠翠,立刻马上到老爷跟前来,快。”
谁也不知道魏氏决然的指令背后,藏着多少心酸和让步。
药到病除,看到小苏氏的那一刻,眼睛都睁开了。
“你终于来了,来看看我了。你看我都老了,老的人鬼不识,而你还那样年轻。就像洒金街上初遇,就像第一次同我吵嘴……”
颤抖枯瘦的手茫然的摸上她的脸。
“怎么又哭了,别哭。我错了,下辈子绝不让你哭。”
泪珠顺着深陷的眼眶划过苍老的面颊,气息奄奄之际,还在忏悔。
“不是她,你不是她,我知道,你们都骗我。”
“她不会来的,生生世世不会再见。卿儿,你好狠的心。”
颓然放手,油尽灯枯。
三朝元老,大相国周彦邦薨,死后谥号,衍正公。
哭嚎声一片,遍地白幔,周府上下瞬间变悲伤海洋。
魏氏没哭,轻轻抚过他的眼睑,人都要走要这一步的,她想她也快了。
只是感慨,这辈子没争过一个死人。
希望再重逢时,他能对她笑一笑,分一点爱和关心予她。
到那时她会问他。
“可记得那年妙华寺山道上,你遇见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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