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灯影摇晃,姑母就这么躺着,苍白憔悴的脸庞,嘴唇干涸毫无血色,松弛下垂的眼角,紧闭着双目。不过是刚过不惑之年,疲惫老态却愈发明显。苏锦把她冰凉的手放入掌中焐暖,自责之情难以言表。可她忘不掉他离去时的凄惶,他就那样跪在那里不肯起来,痛斥和责骂他全一个人扛。
想他父亲才刚去世,如今一个人,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丧父之痛还未完,却毅然决然的来找自己,又遭受如此侮辱,哥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自己的执念将他陷入如此不仁不义之地,比之自己,哥哥的处境只怕更加凄惨!
由此她想自己离世的父母,想姑母悲惨的遭遇,想自己未卜的前景。眼泪氤氲开来,却噎着气不肯哭出声来,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
“我儿。”
苏文茵悠悠转醒,眼皮似有千斤重,睁的很是费劲,正看到苏锦这凄惶惶的惨相。苏锦赶紧抹泪,转悲为喜,喊着丫头端水喂药。苏文茵摇头,强撑着要坐起来,拗不过她,只得把个大迎枕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舒服些。苏锦要喂药,苏文茵不喝,只是要说话。
刚要开口,就咳喘起来,慌的苏锦连连道歉:“姑母且养着,万般都是我的错,我离经叛道,不知检点。辜负了从前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辜负了姑母的拳拳爱意。锦儿合该万死,对从今起,只跟着姑母,事事听姑母安排。姑母不要动怒,我如今孤身一人,最亲的只有姑母了。只求姑母先把药喝了,若气坏了,我也陪姑母去……”
说着又哭起来,苏文茵不耐烦,挥手让丫头们都下去,卧房内只余姑侄两个。
“可还是完璧之身?”
猝不及防的,苏锦语塞,继而又羞涩的点头:“哥哥他不是轻浮……”
“住口。”
苏文茵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不用同我灌**汤,一味的说好听的话哄我。莫要说该死,若你父亲在,你当真该死,千刀万剐。若真心悔改,必要依我三件事。做到了,才是真正的孝敬。若不依,找绳子来,咱们娘俩一起见你父亲。到了那头,我把你交给你父母,你有怨有气只管跟他们说去,与我再无瓜葛!”
苏锦跪在地上,垂首听训!
“这一,打今儿起,你搬来和我同吃同住,无事便跟着我,有事需向我讲,只是不许出这院子。一颗心只备婚事,与那英府的姑娘不能来往。若有私相传授,我定要打死替你通传之人,你若不怕无辜之人受牵连,尽管来!”
“其二,断了就断了,千万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有念头。你与他陌路,你以后的日子里都不会再有他,他仕途通达,他会娶妻生子,妻妾成群。同样,你也会夫唱妇随,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这第三……”苏文茵攥紧了苏锦的手:“这院子里的人我能保证把嘴都缝死了,那宋公子的人品也信得过。保不齐外头有想害人的,若以后闹了出来,你千万千万咬紧牙,不要承认。姑娘婚前无媒苟合,私定终身,放在哪里你都是死路一条,何况那周家不是一般人家……我儿,不要认!”
“姑母,你逼我,怎么能说断就断,怎么能没了念想。我也想忘,我想从来没认识过,可这么多年的情分,你管的了我人,可我管不了自己的心……”
‘哐啷’苏文茵一把打掉药碗,药汁泼洒在地上,惊得丫头们要进来,却被一声狂吼唬的不敢上前。
“都滚!这丫头,是想死吗?非得咱们娘们一起死,你才死心。好说歹说,牛心犟骨不的肯,不依。拿绳子来,我也活的不耐烦,一起死了干净!”
“死就死,死也不瞎着眼跟人!”
盛怒之下,气的嘴唇发抖,刚才的一席话已经用尽了力气。此刻已经是气喘吁吁,趴在床沿上挣扎着撑起身子,费劲的抬起膀子,颤抖的手指着苏锦。
“还跟我蛮,还跟我犟。可见你刚才都是骗我的,不曾有一点点悔改。伤风败俗,恬不知耻!今儿,我要教训你,去佛堂,去你父母牌位前跪着。养下你这不肖子孙,你父母可怎么跟祖宗交代!跪着,把门锁起来,谁都不能探视!”
果真是气极了,骂的极为难听,连带着骂起外头的丫头子:“听墙根的贱蹄子们,还不快叫林姨娘来,锁了她,把她带来的两个丫头一并锁起来。没我的吩咐,不许、不许……”
林初兰早已候在外头,只觉得苏锦赔个不是认个错这事就了结。却不想苏锦如此牛性执拗,又同苏文茵争执起来。听到里头喊起来,就知道坏了。再看到苏文茵气的灰白的脸,整个人都快掉下床来,顿时火冒三丈。顾不得主仆,抓住苏锦捶打。
“老爷在时就说你左性大,我只是不信。如今看来,老爷再没看错过人。好的、歹的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你只是油盐不进执迷不悟。为了个男人,爹娘老子全不顾。姑奶奶为你咽了多少委屈,你在外头一味装好人,哄着我们,闯下的弥天大祸只把我们蒙在鼓里。谁要逼死姑娘,是姑娘要逼死咱们。不劳姑奶奶动手,我同她一起死!”
林初兰这番话,一则是真气,二来更多的是说给苏文茵听。担心她身子吃不消,一时上头再晕厥过去,拉着苏锦当真把她锁了起来。
夜深了,袅袅升起的檀香中紫檀木的观音手托净瓶,菩萨慈悲,无悲喜,无表情。这佛堂原是苏文茵的清净之地,当日和高家婆母、姬妾、夫君不睦,就躲进来念珠唱经,打发这漫长枯寂如死水般的日子。与平日不同,佛前平添了两块灵牌,那是父亲和母亲。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苏锦跪在蒲团上,同这尊菩萨一样,面无表情。哭够了,累了,此刻心如死灰。
天光泛起了鱼肚白,苏锦昏沉中并不觉得冷,原来身上盖着被子。林初兰早已守在身边,关切的对她嘘寒问暖。这一夜谁都不曾好睡,苏文茵是,林初兰更是。她整夜都挨着床,苦苦的思索着开解苏锦的法子。苏锦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端端正正的跪好。
见她还不肯退,林初兰只得压着性子柔声劝慰:“姑娘且收拾收拾,平素最爱美,何况待嫁女儿出阁前都要养着,到那日是最光鲜的。过几日咱们送你欢欢喜喜上轿可好?”
不理。
“姑娘定是还在气老奴,昨日老奴以下犯上,冒犯了姑娘。姑娘如何处罚我都行,只是姑奶奶那里还等你吃早茶。昨日把她气成那样,姑娘不该去赔个不是?”
不睬。
“姑娘起来动动,跪着膝盖疼。瓷砖上阴冷,寒凉侵入,老了落下风寒。”
“姨娘休要怄我,可是姑母昨日交代不许探望,姨娘怎就来了呢?姨娘冒犯的不是我,是姑母。没得和姑母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你……”
这孩子怎这般犟,牛拉不回!
被戳穿也演不下去了,她如今要出阁了,弄的灰头土脸,神思倦怠成什么样子。不过是吓吓她,让她服个软。林初兰只当她是小时候,哄一哄就好了,猝不及防的被苏锦一把揭穿。
“姑娘一股子伶俐劲都用在我们身上了,我们红脸白脸的不知是为了谁?如今天亮了,想必你也细思量过了,姑娘究竟要哪般?姑娘要如何?你细想想,你能去哪,能做什么,是玩笑吗?说出的话儿戏一般的,真心疼你的人你最会扎刀子。不过是即将出阁,怕你冷着饿着病着,你自小到大谁真个同你置过气?”
“你果真不肯起来,还是不服气,既这么着,开了门叫她走。找根绳子,她前脚走,咱们后脚吊死!”
苏文茵被绣杏搀着进了来,一夜的憔悴仿佛苍老了许多。药没喝,饭没用,就强打了精神过来。却听到如此一番,似冷水兜头一泼,从头到脚凉的透透的。又怜惜苏锦的命运,自幼失怙失恃,被偷换了姻缘,许了个庶子不算,到头来还有私情、还要私奔……可这些都不能说不能讲,心内百感交集。
“儿呀,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咱们姓氏相同,血脉相连,我怎能害你!你摇摇晃晃的时候,我就爱抱你。我又无所出,嫂嫂又对我那样好,看你就是我的心肝肉一般。你许了周家,是遵照你父亲的意思。好也罢丑也罢,他去了的人,你不能再怨他!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快活,要想想你父亲,想想咱们家。你赌气、你不甘,但这门亲事天家都知晓,必定是要嫁的!”
“昨日你同我闹,提起你祖父,你那姑、姑丈。别人提,你也提。嗐!果然,至亲才知道刀子扎哪最痛。你说我我不恼,可你不该咒自己!”
苏锦登时面红耳赤,想起自己那番话,羞愧自责各种情绪无地自容。
“是我口不择言,伤了姑母的心。”
见她服软,被苏文茵搂在怀中。
“这些话,我本打算临行前讲给你,索性现在一并说了。你如何跟我吵闹都无妨,可到了人家家,人家会说咱们家没家教,骂的是你父母,骂的是咱们苏家。你父亲那样的人物,天家都记挂的人,他去都去了,你愿意他背地里被小妇们咒骂吗?父母生养之恩难以回报,断不能死后还被人骂。”
“儿呀,到了人家好好过日子,你比姑母聪明,从前你母亲劝我,如今我把你母亲的话借我的口说予你。日子是人过的,虽说不认识,以真心换真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他爱他,他不能不对你好。世上像你姑丈那样的糊涂虫被我遇见了,就不会再被你碰上了。那是你父亲的眼光,你不信我还不信你父亲吗?我们难道都害你吗?”
提起父母,苏锦不忍,呜咽不语。苏文茵知道她动摇了,林初兰趁热打铁。
“如今挣也挣过了,闹也闹过了。如此这般,可知这世上岂是尽入人意的。咱们都别再提要死要活的话,公子也罢,小姐也罢,咱们只当和他没缘分。等他功名加身,未必会记起今日种种。各自有各自的命,还是那句话,姑娘舍得自己,能舍得公子的前程吗?”
真正戳中苏锦的是宋清平,功名前程都不要了,这才是荒唐罪过。
“姑娘随我去梳洗,姑奶奶、头痛了一夜,姑娘先去服侍姑奶奶服药,我再带着你去看看嫁妆,要走了还不认得自己的东西!好孩子,不哭了,新嫁娘不能哭!”
“慢着。”苏文茵喊住:“给你父母磕头,答应了就是认了,说过的话不能不认,要对得起他们,不能反悔!”
苏锦噙泪,怔忪了一刻,既然毕恭毕敬的磕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做了怎样的了断,内心是怎样的五脏俱焚。瞬间,天光大亮,阳光刺破阴霾涌进这个家这间屋子,妇孺们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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