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邦一进来就看到她,意外又不意外。从不主动、诅咒发誓不再同他说话的她,今日竟生生的等了许久。他自然知道所谓何事,该来的总会来,他不躲不惧。只是在看到她对他、对春蕊全然像个外人,不起身也不请安。更过分的是,对他和春蕊的亲密无一丝知觉。虽为夫妻,却冷淡如此,心中不禁彻骨寒凉。把盏啜饮,默不作声。
“人没了?”
看,她只盯着她关注的,问她想问的。对她的无动于衷,他越加心寒和冷漠。加之酒气上头,胸中一阵阵火辣辣的烧心,本想解释也不肯多言了。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件悲伤的事情,无心与她盘桓,捧茶点头。
“嗯。”
看似轻飘飘的一言,对苏锦如焦雷炸顶,顿时面色凄惶。
“诈我吧?”
好吧,他不再说话。
“哗啦”苏锦劈手打掉他手中茶盏,粉彩博古纹杯被摔的粉粉碎。茶汤泼溅开来,溅在衣襟上,潮湿一片。无礼!猖狂!周彦邦勃然大怒,没人敢同他这般放肆。
“将这一床被褥予我铺在暖阁内,夜间都别睡太死,耳朵尖些,对爷和夫人加小心!”
春蕊步履匆匆,丁香色撒花裙子扫来扫去,头上钗缀着红宝石晃啊晃,不时露出一双红绫子绣鞋。她边走边交代,身后跟着小串儿抱着一叠被褥。小串儿年纪小个子矮,再搬着厚重的床褥几乎没过头顶。她费劲的仰着头,还要跟上春蕊脚步,气喘吁吁却有些不耐烦。
“姨娘真个好性儿,爷不去夫人那,我看您比夫人还急。明明是夫人不肯留下,爷也不肯去。原是他们自己不对付,您还剃头担子一头热,替他们着急,何苦来哉!咱们又没撺掇,一个顶针一个杠头,猫狗打架,世代冤家,怨得着谁?”
“越说越混了。甚猫狗,对主子不敬,要打死的!”春蕊登时板下面孔训斥:“家主和夫人和睦,这个家才能好,咱们大爷才能好。咱们做奴婢的不跟着劝解,都一个个的翘着膀子看热闹,才是该死。打我收了房,夫人第一次来,她能来是赏脸。今儿定要把她留下,两人有了言语,相互给个台阶,以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盘算是盘算,希望也是希望。可刚走到廊子下,就听到摔砸之声。春蕊疑惑,“噗嗤”小串儿不惊反倒笑出声
“姨娘听听,指定又闹上了!咱们大爷万年的金身,夫人一来就能破阵脚。回回惹急眼,也是‘好本事’。上次是砸了头,这次又是……”
“混账种子,皮痒了不是。才说过,竟又看起主子的笑话。”甫一听到声音,春蕊心中“咯噔”,暗道不好,赶忙往房里冲。提腿进门,只见一腔怒气的周彦邦对上苏锦泪水弥漫的脸庞。
又来了,针尖对麦芒!
“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当日不告诉我?要不是下人们议论,我还蒙在鼓里。你知道我同她的情分,瞒谁也不该瞒着我。你是谁?你都去了她府上,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能同我言语一声,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你瞒的我好苦!”
“瞒你什么了?何时我做公还要同你禀报!我依的御旨,徇的是法纪,拿的是叛贼。要同你言语什么,做好你的夫人,少在这儿无理取闹,赶紧走!”
春蕊听的一头雾水,一个怒容满面,一个泣涕涟涟。泼洒的茶汤,污糟的衣衫,粉碎的茶盅,满屋子的狼藉……
先扶着周彦邦坐下,又来安慰苏锦:“好好的,怎么又闹上了?怨我,都是我不好,不过是去拿床被子的功夫……早知如此,我就不去了。夫人今日是要留下来的,爷……”
“噗通”苏锦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春蕊吓的活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求你、求你告诉我她家犯了什么事,得罪了谁?内里详情都告诉我,我就走,立刻走,不碍你的眼。” 苏锦几乎哭成了泪人,抱着周彦邦的袍角不松手。
“夫人、夫人这是在讲什么。咱们没得罪谁,也没犯事,快些起来。”她这一跪,春蕊只得跪下来劝解。她不明所以,劝的也风马牛不相及。
“爷,大爷,老奴也求求您。”林初兰也是,什么话不说,“噗通”跪下。
“多少透露些给我们,你不说我们姑娘只要怕疯魔。她们同幼时便在一处,一同读书一起成人,给姑娘插钗是她母亲,姑娘出阁她也来送。多少年的闺阁密友,许多话不同父母说都只讲给她。”
“况我们家中人丁单薄,两个人比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还亲厚,她有好的头一个想着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酿的桂花蜜还封着心心念念说要留给那姑娘。乍乍的说人没了,别说姑娘,我一个奴婢看着她们长大,也抓心挠肝的想撞墙。如今我们姑娘举目无亲,只这么个能说话的人也没了,你叫她如何不疯魔?你略说一些,宽宽她的心便罢……”
林初兰把苏锦抱在怀里,两人一同恸哭求情,主仆两个抱在一起甚是可怜。却把春蕊惊的目瞪口呆,抬的不上不下。林初兰是她叫来的,本以为会劝解,谁能想到两人一起缠磨。哎呦呦,又来个搅局的,这锅粥越来越糊涂了。
“姨娘这是干嘛,都快些起来。爷今儿喝了酒冲头,天大的事也等他清醒些再问。本打算夫人今日留下,我伺候,夫人既不愿意,姨娘扶夫人回去早些安置。爷明日有公,老夫人明日早课给太爷诵经,夫人养足精神应付上房才是正经。”
拉不起,劝不住。可知林初兰不求还好,她越护着周彦邦越气。想苏锦这一身臭脾气都是这婆子纵的,不明事理,不分轻重缓急,一味的帮衬。她说什么都依着,她要疯就陪她疯,她想知道就须得统统说予她,只怕要她眼珠子都立时剜了给她。
“满口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我家同逆贼从无交情。她既出了阁许了人,便是我周家人,同谁亲厚也越不过我去。一日日的奴才不是奴才,主子不是主子,快离了我的眼!”
“谁同你亲厚,我是嫁进你们家又不是卖给你们家。我又不是没心肝的木头,明知她被诬陷,我岂能坐视不管。她们一家子忠骨如何就成了叛贼?天家拿人也要有凭有据,一个莫须有胡乱了事,岂不是残害忠良失了人心!一定是奸佞谗言,一定要翻案,找吏部、刑部、御史台、枢密院!现吏部尚书阮廉阮大人原是我父亲门生,受我父亲一手提携,他必定袭承我父亲遗志。我写奏疏你交给他,请他上书天家为英家洗刷冤屈。定是有人害她,我要去金銮殿,我要去见圣上……”
“夫人休要胡说,外头是爷们的事,跟咱们不相干。”好大的口气!听闻苏锦一番话,春蕊的下巴要惊掉下来。小小年纪竟知朝堂各部,还要去金銮殿,到底是官家小姐!说着去扶,却被苏锦一把甩开,春蕊不防,晃了身子,一个趔趄被冬桔扶住。
情急之下她的粗鲁蛮横,让周彦邦彻底被激怒,一步跨上前捏住苏锦下巴强逼着她抬头:“给她伸冤?你是疯了吗,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你跟她如何都是从前,现时你要同英氏叛贼划清界限。再让我听到你口出狂言,谈及‘伸冤’,我先要了你的命,你看我敢不敢!”
“敢不敢的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他家绝对不是叛贼,一片赤诚可恨奸臣当道颠倒黑白。天家不明,你们做臣子的该谏言才是,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你们不劝谏就是助纣为孽。读圣贤书、辅国安民,嘴上说的好。待到用时,你们都是哑子瞎子不曾?枉费层层选拔,食君俸禄,如此这般同奸贼乱党有何区别,沆瀣一气,为人所不齿!”
“你……”周彦邦高高举起的手被春蕊死死抱住,苏锦毫不畏惧,瞪着眼梗着脖子跟他分辩,好似朝堂之上党派之争,句句戳人心窝,简直要命!
“一介妇人,口出狂言,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官!”周彦邦冷脸背手,沉声吩咐:“自现时起,夫人突感伤寒,为避过染,禁足禁言禁探望。何时解禁,看你表现,你若还不死心,休怪我不客气。你想死这府上不能被连累,送夫人回房!”
“你们家行动就禁锢人,哪里是家分明是牢笼。如何不客气?现在算客气?你若是男人,就把我休了,咱们路桥两不沾。你另寻好的,以后再无瓜葛。我不会做你府上的夫人,别带累了你们家。一个个成日里吃饱了做耗,变着法折磨人,人模狗样、道貌岸然……”
还不肯走,还要叫骂,咄咄逼人对峙,耗子抵猫鼻梁骨,这不是找死吗?气的周彦邦叠声吩咐:“掌嘴掌嘴……”
“不能打不能打,她是夫人,传出去叫她面子往哪里搁。姨娘快些带夫人回房,快些快些!” 还是春蕊死拦住规劝,她是知道周彦邦性子的,多少年没人敢这样戳他痛脚。到了苏锦这里,简直是老虎嘴上拔毛,不光拔还要敲断老虎牙齿,他怎能不怒。
“仗着天家,成日里叫嚣,只当我不敢休了你。我当然不敢,可你若突发疯癫癔症,我必不会弃你不顾,毕竟咱们是结发夫妻。到那时委屈你就只能守在屋子里,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光!所以你别不识好歹,我今日不同你计较,别逼我!记住我的话,快滚!”
苏锦还要说,被林初兰生生捂住口,强拖硬拽拉走:“姑娘别再犟,快走吧!天无三月晴,人无一生平。人都有自己的八字命,知不知道又能如何,逢年节多化些金银香烛祭奠,哭几场子算了,也算相识一场。来世投胎转世到寻常人家,别做女儿家,她爱舞枪弄棒,做个男人,长男养女平安顺遂一辈子!走吧走吧!”
就这样死拖着拽着,哭泣声中终于离了眼。闹过了,骂过了,哭过了,走了,可他呢?周彦邦依旧余愠难消。她总能轻易激怒他,他多久没这样大动肝火。他气的是她的狂傲,更气的是她说的都是真话。现在都是避而不谈、装聋作哑,明哲保身,由着齐开诚一手遮天,他又好过吗?
让他去监刑,就是告诉二皇子,你们败了。他自己已然是泥菩萨,心中烦闷无处诉说,这厢还跟他闹着要翻案!
春蕊颤颤的给他奉茶,却被他扬手摔到地上,愤然离去。
“嗐!这事闹的,都是夫人不省心!”
是呀,春蕊有心无力,盯着碎瓷片子发呆。这次她没骂小串儿,丫头们说的却也没错。
三位收藏的,能不能留个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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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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