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寂染没把谭恒澈的话当真。
一时兴起答应的话通常都是戏言。
谭恒澈跟她说他爷爷要来了的事却是真的。
谭老爷子要在谭岳这里休养,提前知会了整个家族。
谭岳让家里的保姆将偌大了的园林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冯茂鸿和乔明娥也请了事假没去上班,跟着保姆们一起忙前忙后。
冯寂染去上学前,看了献殷勤的父母一眼,又看了眼等着司机给他开门的谭恒澈一眼,五味杂陈。
她本不想占谭家什么便宜,可她父母付不起她的学费,她便不好意思坦然地接受对方的恩惠,生怕让他觉得她是养不熟的中山狼,得志就猖狂,于是百般讨好,在这种处境下,早学会了言不由衷。
冯茂鸿和乔明娥有时候的做派给她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远超出为供她读书而卑躬屈膝的范畴,继而变成了趋炎附势。
她爷爷分明对谭家的长辈也有恩,怎么就因为谭家有钱成了现在的这幅光景?
这种抑郁不平,在昨天晚餐后乔明娥跟保姆争着洗碗时到达了顶峰。
保姆在听到乔明娥的话后,真就卸了自己工作职责,把碗全交给乔明娥洗了。
乔明娥也在下班的路上淋了雨,犯了风湿病,分明都累得捶腰了,还洗碗洗到了晚上八点,之后让冯茂鸿帮忙捏捏肩,冯茂鸿不管,皱着眉嘟囔单位没给他缴纳五险一金。
最后还是她帮乔明娥捏的肩,得到一句“还是女儿贴心”的称赞。
像他们这种出身的小人物,能苦中作乐,过上平凡朴素的生活,已是心满意足,何必要攀什么高枝?
她想他爷爷在救人时也没想过让谭家人报恩。
这样一来一往,今后两家恩惠相泯,彻底两清,谭恒澈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她是穷人家里做着得道升天黄粱梦的普通女生。
谭恒澈比她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提前跟她划清界限。
殊不知在她眼里,谭恒澈的优先级也比不上学习。
她不愿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也不愿听“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安慰话,她要做就做韬光养晦的泥中竹,破土而出时无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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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寂染在学校一整天都没理谭恒澈。
谭恒澈见她对自己爱答不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私下把她拽到教学楼的角落里问:“我爷爷要来了你不高兴?你不想有个靠山,我爷爷来了不就万事都有人给你做主了吗?这还不好?”
素未谋面的谭老爷子是冯寂染真心敬重的。
这位老人不忘旧日恩情,授意儿子去镇上接她读书。
若不是谭老爷子惦记着她,她不可能如愿以偿来城里享受到这样优质的教育资源。
谭恒澈这么说显得她的自尊心一文不值,冯寂染抬眼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谭恒澈,我来明理上学不是为了结识所谓的人脉的,当体育委员也不为博眼球,我只是想让我接下来两年的学习生活顺利一点,即便不能融入不属于我的圈子,也不至于被孤立,没想哗众取宠。”
她说到激动之处梗起脖子,嘴唇颤抖:“要不是我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那样的屈辱,来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张耀毅骚扰,你以为我稀罕体育委员的这个位置吗?谁说我要找靠山了,我一直在等这学期的第一场考试。我靠我的成绩,也能一鸣惊人,你不要瞧不起人。”
“我没瞧不起你。是我说错话了,是我求你好吗?”谭恒澈连连作揖,向她告饶,“本来我们是该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我现在急需你在我爷爷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否则我接下来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冯寂染见他放低姿态,心里的气消了不少,疑惑地问:“你不是你爷爷的宝贝孙子吗?都说老一辈和孙辈是隔代亲。你爷爷来了,你不该更受宠吗?”
“期望和束缚永远是并存的。”谭恒澈坦诚地说,“我们家老爷子重视礼教,做派强势,思想受儒家影响颇深,总是带着约束人自由的压迫感。我成不成器都会被数落,要不然怎么需要你从中调停?我爷爷可喜欢你了,你还没过来他就夸你懂事,你们之前见过的吧。”
是见过。
谭老爷子车祸受伤,她和她爷爷都在现场。
她也没做别的,就是用手绢给谭老爷子擦了擦流血的脸,不足挂齿。
谭恒澈给她的理由说得过去。
被寄予了厚望,要接受的磨砺也非比寻常。
谭恒澈生性不羁,桀骜不驯,想来很难入老爷子的眼。
冯寂染静默两秒,张口问他:“要说什么?”
谭恒澈明媚张扬地笑起来:“你就说我在学校表现挺好的,老师同学都对我赞不绝口。什么尊师重道、劳动积极、多才多艺、团结同学、注重集体荣誉……你看着夸两句就好,也别夸得太过分,假了就穿帮了,起不到作用。”
冯寂染心说他到底在谭老爷子眼里是有多混账,才要靠她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替他说这些好话,他们这些做家长的都不会亲自考察吗?
不过谭岳和李悦容估计也没空参加他的家长会,谭老爷子这样的大家长就更不会为他跑学校了。
他们其实同病相怜。
都是在该被关怀的时候无人问津,到了该出成绩的时候不论做得多好都会被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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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明理中学放假,谭老爷子如期到来,排面是冯寂染从未见过的大。
清一色的黑色豪车浩浩荡荡排成长龙,每辆车里都有司机和保镖。
谭老爷子乘头车,后面的车上坐的都是谭家三代内的直系血亲。
只不过除了谭岳这个长子,其他人压根没资格和谭老爷子同住老宅在膝前尽孝。
谭老爷子前阵子病毒感染,连发了一周的高烧,清减了不少,气骨却更健劲了。手拄的木杖对他老人家来说派不上多大用场,却能衬托威严气势。
谭老爷子一下车,小辈里就有一群人围拢上来献殷勤,打伞的打伞,搀扶的搀扶,都想借此机会入老人的眼,在集团里掌握更多实权。
他们都是亲自去老宅迎接却吃了闭门羹,而谭岳这个长子只是站在自己家门前迎接,就得到了谭老爷子的首肯,把手递过去让他握住。
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除了谭岳之外,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冯寂染没想到自己看到热闹也能被谭老爷子注意到。
谭老爷子向她投来目光时她倏地一怔,旋即眼睁睁看着传闻中一手创立了苏州龙头纺织厂的大人物面露慈祥之色,温和问她:“你就是染染?”
老人家叫的不是他的大名,是她的乳名。
冯寂染觉得亲切,却不知所措,讷讷地点了点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若是谭老爷子穿的不是纹样精致繁复的唐装,而是朴实无华的休闲装,她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紧张。
谭老爷子的穿着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又有大企业家的光环加身,她心生敬畏再正常不过了,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谭老爷子笑意不减,接着问道:“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这下众人脸上俱露出惊讶且嫉妒的神色。
如果说谭岳是长子,有此殊荣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外姓都登堂入室了,他们本家的人却连一间厢房都没有,心里顿时不平衡了。
于是不等冯寂染回答,就有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说出口的风凉话不是一般难听:“这孩子八成不是大哥的私生女就是童养媳。”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谭老爷子的耳朵。
谭老爷子当即皱起眉头,严肃地说:“孩子还小,开不得这种玩笑。”
被责备的小辈沉不住气地反驳:“我好歹姓谭,她姓什么?这房子我成年以后就没住过,她凭什么搬进来?还有,这老宅大哥一独占就是十五年,是不是也该给我留一间?”
“凭什么?”谭老爷子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木杖在地面上杵了三杵。
“当年我乘的车栽进贵阳的山沟里,是她爷爷在千钧一发之际舍命救我,奋力将我从着火的车厢里拖出来,我才没有在爆炸中葬身火海。后来是老大废寝忘食寻了我三天,把我带回来的。你们当时在哪?哪个不是为了分那点家产故意拖延,一边喝着几十万一瓶的洋酒一边等着我的死讯?老大他能住,是因为他七岁就跟着我进厂踩缝纫机!你不能住,是因为你二十七岁蹲在大狱里踩缝纫机!”
刹那间鸦雀无声,众儿孙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争权夺利的场面在一通自取其辱下凝固静止,无人再有异议。
谭老爷子发了一通脾气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孙不见人影,不由皱眉问谭岳:“谭恒澈呢?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谭岳扫了眼老爷子身后的兄弟姐妹,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不露出一丝裂缝,他对谭老爷子说:“阿澈在屋里写作业。”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替谭恒澈塑造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栋梁之材的形象。
谭老爷子颇带长者威严地说:“染染和他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吗?染染都知道暂时把手头的作业放下出来迎我,他不知道吗?”
冯寂染突然被点名,心中一悸,连忙抬眼观望。
人群里不少人都弯起了唇角,连刚才被痛斥的那个不肖子孙都扬起了眉梢。
她没来由地担心起谭恒澈来。
该他出场的场合他不现身,光凭她说好话管什么用。
她就是把好话说尽了,他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一样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谭恒澈拿着大扫帚从堂屋里出来了,将扫帚倚靠在院里的桑树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姗姗来迟。
“对不起,爷爷,想着今天您回来,就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希望您能住得舒服点。”
眉疏目朗的少男立于晴空之下,挺俏鼻翼被日光打上光影,他冷淡地隐匿了神色,面无表情地说着挑不出任何疏漏的话,斯文得好像他从来都是这么安分。
冯寂染心说他也太会装了,连她见了都因对他装出的乖巧而产生了几分怜爱。
这里里外外是他打扫的吗?
好一个借花献佛。
谭老爷子在看到他如此乖顺后,面上的表情明显和缓了,即便是没有面对冯寂染时那么慈爱,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冯寂染看准时机,按照和谭恒澈的约定,在老爷子面前对他赞不绝口:“他平时在班上也是这么爱劳动,昨天他值日的时候把班上的卫生打扫得可干净了,还帮卫生习惯不好的同学把桌肚里没吃完的零食清空了。同学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也会及时伸出援手,把在体育课上受伤的同学及时送到医务室里接受治疗。不仅如此,当有同学向他请教问题时他还会耐心解答——”
谭恒澈冲她挤眉弄眼劝她见好就收。
冯寂染接收到信号,斩钉截铁地总结:“谭恒澈同学是我见过最守纪律的好同学。”
在场的众人闻言嘴角诡异地抽了抽。
谭老爷子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心里有意让谭岳继承自己的大业,谭恒澈亦是他看重的长孙,饶是看出猫腻,也没戳穿,沉默半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都是他该做的。”
说着,便在谭岳的搀扶下进了院门。
谭老爷子身后呼啦啦一片人也亦步亦趋地跟进去,一时间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冯寂染完成了谭恒澈交代给她的任务,剩下的就是谭家的家族聚会。
大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与她无关,她可以谢幕了。
院子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谭家的人,人声鼎沸。
同时她也听见院里传来冯茂鸿和乔明娥诚惶诚恐地问候声,忽然想起谭老爷子打道回府的消息是谭恒澈提前跟她透露的,冯茂鸿和乔明娥并不知情。
她忘记跟夫妻俩知会一声了。
听着冯茂鸿和乔明娥低声下气地说话,冯寂染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这些人在谭老爷子面前丢的颜面显然是要借着优越感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夺回去的,今天定然是他们一家人被针对的一天。
冯寂染忧心忡忡地转身,恰好撞见回来找她谭恒澈。
“今天谢了。”
谭恒澈主动跟她道谢。
冯寂染仍旧一动不动,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下淡淡的阴翳,她低垂着秀气的杏眼,沉默得像一座石化的雕塑。
她帮了他,自己没有获得好处,父母那边又被更多人瞧不起,她眼下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说话。
她本不是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而且,她不喜欢那些大人开玩笑说她是谭家的“童养媳” 。
她和谭恒澈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更没主动和他搞过一丁点暧昧。
他们那么说是对她的诋毁。
为什么她和谭恒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遭受人格方面的侮辱?
说严重点,他们就是在造她的黄谣。
谭恒澈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缓步从不远处朝她走来,在她身前站定。
他们目前的身高相近,他靠近以后,两人呼吸纠缠。
冯寂染马上就回过神来后退一步:“你干什么?”
“这就灰心丧气了?往后还有那么多年呢。”谭恒澈用清澈黑亮的双眼凝视着她,意气风发地笑了笑,“嘿,说要靠自己的成绩一鸣惊人的好学生,只要一直在努力,谁敢轻易将你看轻?”
冯寂染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几秒。
确认了。
不是反话。
他是真心实意的在鼓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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