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菩萨蛮(九)

瀛洲钟灵毓秀,北上多广湖,南边人迹罕至,即为八百里青崖山脉,蜿蜒延伸至云雾当中,烟波浩渺,不甚真切。

而往东则是重重仙山,脚下方寸之间能挤下三五个求仙问道的“天才”,路边一棵不起眼的灵草都有个大姓。

按理说人多热闹也该多才是,可群山中寂静一片,如同头顶黑沉沉的天。

青翠连绵的山重重叠叠漾出去,至最东边硬生生被一座秃了顶的山拦住,这座其貌不扬的秃山便是瀛洲十大仙门之首光明谷所在之地——白獬山。

横平竖直的山道上急匆匆走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蓝衫,背上背着一柄纯白的轻剑,人也如剑一样温和无争。

年轻人行到某处山壁前,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这才做足了准备似的敲响了面前的石门。

石门深处传来了回音一样的闷响,随即缓缓划开,露出一条可供单人通行的窄道。

窄道延伸约十丈,随即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宽阔的空间,其内怪石嶙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剑痕,而有些又不如剑痕那样锋利。

然而无论是什么痕迹,皆残留着凶戾与煞气,若是定力弱一些,扫上一眼便会有损心智。

这便是光明谷拷问心智的禁地,名为剖心冢。

就在那密密麻麻的痕迹正中央,有一灰衣中年男人盘腿打坐,与衣衫一样旧的发带无风自舞,许是察觉到有人来,他微微睁开眼睛,神色无波无澜。

“映年来了?”

这么一个看似与普罗大众并无区别的中年人,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便是世间剑道第一人,玉面判官剑周书景。

江映年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无相山来人,说有要事求见师尊。”

周书景有些意外般抬了抬眼:“禅音寺?外头葸瘴绵延,他们有什么事……罢了,你且去吧,为师随后便来。”

“是。”

江映年躬身退了出去,临走前他不由回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痕迹在目光所及之处传来贴着骨头的凉意,他又一次佩服起自己无所不能的师尊。

剖心冢地如其名,想要在其中行走坐卧皆如常,就得抛却一切杂念,唯有心如澄镜,才能接受住大悲大恶的审视,磨炼自心,坚韧不拔。

自己天资卓越,幼时便见周书景剑入鞘与剑出鞘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也是剑修一道最为重要的“心意合一”,达到心意合一,他仅仅用了五年,普通人不及弱冠的年纪,他江映年便已是剑之一道的宗师。

若单论天赋,昔年横空出世的夕照剑赵惜明,怕也只能排在他身后。

然而他天资再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在修行一道越来越远,背影也愈加难以追寻。

想来世间除了观星殿那位不近凡尘的“天上仙”,也只有师尊能被真正称作一声“得道”了吧。

光明谷正殿灯火通明。

“小僧惊尘,见过谷主。”

来人是个笑意盈盈的和尚,衣着考究,袈裟上用三股金线绣了个小小的钟,一颗圆润的脑袋几乎反射出了烛光。

周书景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可是空闻大师有什么指教?”

那和尚闻言抿唇一笑,眼中如有桃花:“师父不曾有话带到,贸然叨扰谷主,是小僧自作主张。”

江映年立在一旁低眉敛目,袖中却握紧了拳头,暗自恼怒自己不该没搞清楚就去打扰师父清修,这臭和尚最好有事!

周书景仍是乐呵呵地:“哦?”

“瀛洲连日雾不散,其他倒还罢了,就连晏楼之上也半分空明不见,‘一线天’被埋没,这是从未出现过的,谷主不打算过问么?”

周书景扣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关心这些事自有观星殿在前,宋师不曾有消息传来,倒是惊尘小师傅,谁给你的胆子窥视晏楼?”

防尘避风的正殿忽而划过了一阵风,无声无息,却似六月中迎头扑来淬了冰的飞雪。

江映年心上一凛,师父已经触到大道边缘,整个人返璞归真神莹内敛,甚少外放出这样带有剑意的威压,这邪门的和尚算是磕着脑袋了。

小和尚惊尘并没有被那剑意恐吓住,他不卑不亢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身上似有金色流光划过。

他细长的眉一扬,唇角弯弯:“阿弥陀佛,莫非谷主真觉得宋师一心为天下生灵,无私无畏么?”

山巅惊雷乍响,江映年猛地抬头,惊诧的目光撞进了和尚饶有兴致的桃花眼。

周书景不轻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上好的白瓷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放肆!”江映年抽出手中的剑,轻巧挽了个剑花,横眉怒目,“宋师守观星殿两百年,在葸瘴中救下无数条性命,岂容你这妖僧诬蔑!”

周书景伸手一拦,江映年便止住了动作,十分不甘心地退到他身后。

“我不愿对你一个小辈如何,这些话便当从未听过,空闻大师若是一心向佛,无心教养后辈,尽管开口,光明谷可以代劳,映年,送客。”

这番话说得着实不客气,惊尘低眉敛目,叹了一口气,却始终含着笑,轻轻问转身欲走的周书景:“谷主一生求索问道,终究天资不足,迷茫不得,如今大限将至,何不为七洲生民拼一拼呢?将来立祠塑身,焉知无有得道的一天。”

谁?谁大限将至!江映年自打五岁开始修行,一直平心静气,从没有想现在这样气得胸口疼过,这倒霉和尚满嘴胡言乱语,竟还有胆子当面咒他师父!

沧浪剑这次没能出鞘,江映年被周书景一袖子挥了出去,还顺带带上了正殿的门。

他一脸懵地和黑沉沉的天幕打了个照面,缓缓挪到了亮着阵法的柱子旁,安心等起师尊的裁夺。

殿内,两排刻着符咒的灯稳如日光,不见一丝晃动,周书景缓缓抬眼,看向了面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出声道:“你的眼睛……”

惊尘垂眼念了声佛,轻佻的僧面上竟晃出了一瞬间的宝相。

“住持说,这双眼睛叫做‘穷目’。”

周书景不意外似的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竟好脾气起来:“烛龙欲穷渊,上行天外天,问得三千古,皆作明日欢……望得人望不见的事与物……”

“你是妖,不,是怪。”

惊尘玉石般莹润的眼瞳中流光一现,低眉浅笑不语。

周书景站起身,似乎想要近些端详那双眼睛。

他神色中带着些疑虑:“建木下藏着不知几何的异怪,天鹿目真幻难辨,烛龙目却能看透世间万物,时间,空间,乃至于灵气本源事物因果……你不是烛龙。”

“小僧不明白谷主在说什么,不过……根骨金丹尚可强夺,”惊尘拉长了尾音,竟带着些俏皮,“不过一双眼睛罢了。”

殿中的烛火忽而灭了一半,玉面判官剑文人似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

“罢了,我不关心你怎么得来烛龙目,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没多少时间了,宋师又是怎么了呢?”

惊尘细白的手指轻轻转着手中的念珠:“观星殿人去楼空,仙师不知所踪。”

看周书景不为所动,他又继续开口道:“还有一事,小僧修行至今日才敢确定,七洲频繁生雾,‘一线天’晦暗不明,恐怕山海劫将近了。”

周书景:“这种事恐怕不需要你担忧,宋梅生就算有事暂离观星殿,也不耽误他将来在朔望台上起阵。”

惊尘又低头念了一声佛,身后雷霆劈断了夜。

“四海潮生,一线不明,宋梅生平不了天地山河,因为自两百年前山海劫后,晏楼就已经天人不生了。”

“有一个人,我想谷主会愿意一见。”

宋演耳朵被捂得严丝合缝,享受了一会儿恐怖声浪激起的推背感,这才觉出了不寻常。

那“不知从哪儿来”的血珠延绵不绝,不光沾上了宋梅生的袍袖,还把他舲舟上刚换的纯色道袍染了个蛛网式印花。

宋演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宋梅生应该没有临时多长出一双手,两只用来帮他捂耳朵了,仙师那两只金尊玉贵的耳朵可还敞着呢!

他本能地想回头,却被那两只铁箍似的手固定在原地,很奇怪,那人将那庞然大物的嘶吼隔绝在外,自己声若蚊蝇的解释却被他一字不落得听到。

他听到宋梅生说:“那是‘灾’,不可正视,不可怨憎,不可忤逆,不可反抗……只能等牠自行过去。”

宋演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这莫非是说应该等死?什么狗屁规则,也不保真啊,他可还记着刚才那巨大一个巴掌呢!

段三仇不知有什么毛病,僵直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迈着小步款款上前,信手捡起狩魂刀,仿佛没受半点影响。

宋演被那娇俏的小兰花指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就在这哆嗦的瞬间,灾声如尖针一般刺进他的耳膜,他猛然发现衣服上的血丝又多了几道。

手腕上传来微热的触感,是那拂尘丝上的荧光又不知在作什么妖。

宋演想到了什么,忽而一把拂开宋梅生的手,回过头才发现此人面如金纸,嘴边不住地溢着血,虽然年纪大得难以理解,但也不至于现在就吹灯拔蜡。

声浪如锤,狠狠砸着宋演的脑袋,撬开他的颅骨,无孔不入地缠住他的心脏,而他又因为宋梅生的模样,硬生生保持住了一线清明。

灾,不可正视,不可怨憎,不可忤逆,不可反抗……

但方才那柄遮天蔽日的拂尘什么都做了,那这就是“灾”的反噬么?

反噬到如此地步,为何那双手仍那么稳健,不顾一切庇护他一介素昧平生之人?

当真素昧平生么?爱屋及乌,犹至此么?

太狂妄了,宋演,你也是。

宋演想起久远的从前,在大大小小的“灾”当中,人力渺小,却又生生不息,总能从犄角旮旯里生出庞大的根系,长出参天的枝与叶。

这是他骨子里生长的坚韧不拔与不服输。

一路行来,造化赠予他超脱凡俗的六感与速度,他将无所不用其极,来展现他的不服输。

宋演在看似无可抗衡的声浪中抬起千斤重的头,目光在半空中搜寻堪比日月的怪异之目。

而后,伸手,想象自己攥住了什么东西的咽喉。

青筋暴起的手臂用了全身的力气,声浪撕碎他的广袖,打落他的发冠。

他发了狠,于是,他便真的扣住了什么东西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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