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白雪兆丰年。
庆照盛世,春前一月。高低的阁楼,红瓦宝顶上覆满了雪。这是京城最繁华之地,多数百姓的日子十分悠适。皇城下,东西九市张灯结彩,人群密密匝匝,以东门街为例,入目皆是四方珍奇。再走再看,桥那头,商贩们的吟叫,小孩的嬉笑,大人们的相馈贶,就连冬日少见的瓜果挑子也是来来往往的。
东门街居中,一个七尺木摊中挂满了红色灯笼,有单个儿的,也有连串儿的;有红色的,也有蓝色的;那一个个古怪的异形在集市上犹为显眼,路过的人频回头。当然,凤欢欢也不例外,她疾步如风,完全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
丫鬟翡翠哼哧哼哧地追着前面的大小姐,圆鼓鼓的身子一颠儿一颠儿的,脚下碧色的长裙边都沾染了一层飞扬的灰,她跑一会儿停一会儿,垫着脚尖儿伸着长脖儿高喊着:“小姐啊,你等等我啊……”
好不容易追到小姐,气还未来及大喘一口,只见风欢欢早已驻足于那灯笼摊子,来回观看着手中的两只灯笼,拧着眉,好似很难抉择,嘴里咕哝着:“这个凤凰好好看啊,唉,这个也好看,是鲲鹏!”
小贩是个中年大婶儿,身量粗壮,脸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年轮,她面带着笑,见这豆蔻姑娘似大家女儿,两颗元宝发髻缀着拇指粗的麻花辫儿,真是可爱。于是便多说了几嘴,“姑娘,见你年岁不大,应未及笄吧?这鲲鹏和凤凰灯笼不能相挂一起,是不被天神祝福的。在相爱的两个人,都会分开。”
传说,冥水的北方,是极寒之地,那极寒之地的冥水幽底,有块万年的灵冰——北冥之心;为三界至寒。经亿万年,灵冰幻化成鲲鹏,能飞天,能遨游。
他就是天地孕育的神——北冥神尊。
一日,还是孩童的北冥神尊偶遇偷跑出赤日大陆的小神凤,小神凤见北冥神尊孤独一人,便将他哄骗回了赤日大陆。至此,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北冥神尊挚爱神凤,神凤也爱鲲鹏。可神凤日渐长大,忽有一日,喜欢上了那龙族太子傲浊之。龙凤呈祥,天经地义,相互爱慕,乃是上上佳缘。而鲲鹏的苦恋,却成了神凤的累赘。她将鲲鹏赶回极寒之地,设下了凤族传承的锁神阵,扬言三千年与之不复相见。
从此,鲲鹏的深情,成了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戏文。
从此,鲲鹏的执念,成了百姓口中不被祝福的神。
翡翠听的认真,尤其到那处不被祝福,心头大惊,顾不得腿脚发软,上前就将那鲲鹏灯笼抢了去,扔回了摊位,略有埋怨道: “小姐,这灯笼我们不要了。”
还嫌不够,翡翠从怀中掏出碧色的丝绢,不停地擦着风欢欢的手,那团团的圆脸一动一动的,小嘴儿喋喋不休, “小姐啊,你可别嫌弃我啰嗦。此等咄咄怪事儿,咱们还是得避讳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开年三月小姐就及笄了,还是得多注意点儿好。大公子说了,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个好郎君。”
“知道了知道了。”
风欢欢边听边敷衍着,不知为何,她心头隐隐作痛,那股窒息使她喘不过气。不过转念一想,大抵是刚刚跑的猛烈了些,身子略有不适。于是,她刚准备伸手去拿摊子上的凤凰灯笼,一只骨节分明的掌背从眼前穿过,将那凤凰灯笼收于手中。
她抬头观看,双目交融之时屏息怔住,眼前是一位男子。身躯凛凛,披着一件黑底云纹绫缎大麾,脖颈围着一圈火狐毛,看起来很是暖和,往那一站,如半垛城墙。剑眉星目,长睫垂覆,高鼻梁,下颌角刀削分明。那一头乌黑的束发上,带着像寒冰质地的发冠,泛着淡淡的幽蓝。
这是哪来的黑袍公子,怎的如此帅气?凤欢欢歪着头,慢吞吞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毫无顾忌。
翡翠随即看了眼那男子,在回撇自家小姐,活像个木头人,真真是丢死人了。
于是,她紧忙轻唤了两句:“小姐,小姐!”
凤欢欢恍而回神,收回目光。察觉袖口处好似有重物,低头一看,翡翠拉着她的衣角,胖团团的脸蛋儿透着质朴,而眼中尽是传达着——我看你怎么瞎掰。
于是,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两个呵呵道:“我……刚刚,我刚刚想晚膳要不要吃荷叶烧鸡。”
翡翠明显不信,刚想开口,忽闻身后一声磁沉的闷笑,二人同时回头。
只见刚刚那黑袍公子并未远走,定是将刚刚的蠢话听了去。风欢欢霎时小脸通红,心口狂跳,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儿。
寒风略有刺骨,可她浑身就像着火似的,鼻尖都冒出了微微细汗。
不多时,那男子好似看出她的窘迫,率先开了口,“神凤的确不爱鲲鹏。”
他说这话时,侧颜杂着烛火熄灭的感觉,让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抽疼。
“不过传说罢了,我更喜欢鲲鹏,喜欢鲲鹏的万年专情。”凤欢欢说完,重新拾起刚刚被她撇掉的鲲鹏灯笼,“喏,我要他陪着我过年。”
她面如凝霜雪,杏眸如秋水,樱唇弯如月。眼角晕染开的浅粉色的胭脂遂是含苞的花骨朵儿,圣洁纯真。淡粉色的千褶百迭裙绣着朵朵芍药花,璎珞绶带点缀着小小的樱花瓣,栀子色的宽袖大袄对襟前,挂着两颗小绣球,灵动又可爱。
豆蔻年岁,兰花指轻捻红笼,桃面含笑倾城欢,好一朵圣洁的茉莉花。寒风辞看的入迷,遂低头闷笑道:“鲲鹏若是知道了,定会开心。”
这算是他们第一见面。多么俊冷的黑袍公子啊,她轻轻地握紧手中的灯笼杆子,回到尚书府就将鲲鹏灯笼挂于厢房门前云纹顶上。每日进出,都要看上好几眼。
这日,翡翠看着自家小姐又坐在廊檐的腊梅树下,托着下巴怔看着那个破灯笼,气不打一处来。自从那公子出现后,小姐将灯笼当成眼珠子似的。
于是,她将手中的桂花蜜燕窝羹‘哐当——’往石桌子上一放。
“小姐,你别看了,都看了几个时辰了。”
凤欢欢定了神,笑道:“翡翠,他说他叫寒风辞。暮雪不寒,朔风凄凄与冬辞。”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念叨好几日了。眼瞅着除夕将到,小姐还是快点准备逐除,妖魔鬼怪可莫沾边。”
说到这,凤欢欢‘噌——’地站起来,拉着翡翠出了府,一口气跑到城门西边的福德阁,扑通一声扑到案台上,喘息未定,“掌柜的,给我一把九尺大扫帚!”
这可把正抱着算盘精打细算的刘掌柜吓了一大跳,他抬着眼睛定了定神,“哟,这不是尚书府嫡小姐吗,快快里面请。”
凤欢欢可没管那么多,大步流星地顺着刘掌柜的指引,进了内阁。
阁内两边皆是高杖的木头拼接的架子,直冲云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阴间物件儿,有朱砂画的符文纸,五颜六色的引路幡子,粗布钩的假花和楠木盒子。凤欢欢一路看,一路翻找,到处张望,“掌柜的,你把扫把藏哪了?”
刘掌柜刚从后院儿的仓库回来,手里拎着个七尺稻穗扫帚,“凤小姐,您看,这是你要的不?”
翡翠在一旁憋着笑,那刘罗锅本就侏矮,这扫把如七尺男儿那般高,将他挡的严严实实,远看,像是金黄的稻扫帚在行走。加上在这阴气昏暗的地方,倒是应景儿的很。而凤欢欢可没心思想那么多,她左看右看,绕着扫帚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掌柜的,这多少银两?”
刘掌柜勉强地从稻穗里挤出个头,露出八块大白牙,“凤小姐,不多不多,五两银子。”
“倒是良心价。”翡翠高看刘罗锅一眼,边说边拽绶带上的碧色荷包。
这时,忽听身后一道女子声音,“掌柜的在吗?”
主仆二人回身,定看,竟是白苕。凤欢欢本欲当看不见,可白苕那丫鬟竟先出了声,小眉一挑:“掌柜的,我们也要一把那金穗扫帚。”
风欢欢的火气霎时间被点燃,她叉着腰,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斥道:“白苕子,你不要跟我买一样的!”
“是白苕。”
白苕身披绣青竹绿叶的宽袖白褙子,白色里衣配丹青色齐胸裙,胸头带为白,边线为紫,点缀着栩栩如生的青草,中间处下垂着两条紫色飘带。凌云髻服帖的一根杂毛都没有,紫玉如意云头簪配上一对儿紫玉白银耳坠。细长远山眉,额间莲花钿,扇形的眼半睁,那一张一合的花瓣唇倒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凤欢欢心里一个劲儿的念叨:她是恶毒妇,恶毒妇!
于是,低头跺跺脚,鼓着腮帮子,骂她, “反正你长的也像个兔子,你看你那俩大板牙,莫不是啃豌豆啃的吧!”
白苕并没有与她置气,依旧淡淡地说,“我是紫葳的苕!觅觅紫葳,暖季芳菲。夏日山中苕花漫紫,最是美丽不过。”
她昂着头,脊背挺的比直,在凤欢欢的印象里,即使天大的事情压下来,她都能够不卑不亢地矗立废墟之中,那双扇眼永远这般垂着看人。相比之下,总是衬托着她的无理取闹。
她有些气急败坏,“在美还不是个野豌豆,兔子最爱吃!”话落,便冲白苕做个鬼脸,拉着翡翠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告诉掌柜的将稻穗扫帚送到尚书府。
“小姐,你总是这么惯着那个无法无天的凤欢欢。”白苕的丫鬟替自家小姐打不平,每次遇到这个跋扈的凤欢欢,小姐总是吃亏。
“菡萏,慎言!凤小姐乃尚书府嫡女,是你一个丫鬟能指名道姓的吗?若是被人听了去,丞相府也救不了你!”
菡萏并没有被白苕的话震慑住,不服道:“小姐,奴婢就是替你不值。自从那件事之后,凤欢欢对咱们态度恶劣,我们为什么要隐忍啊!何况那件事小姐也是受害者啊。”
“够了!菡萏!”白苕拧着眉,侧目带着怒意,“在提那件事,我就只能将你送去城外的庄子上过活,到时,你可别怪我不顾主仆情分。”
菡萏早在白苕斥声时,扑通跪地,“小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说凤小姐了。奴婢只是心疼小姐,小姐与凤小姐一同长大,青梅无间,总角之交。这般情分说没就没,着实可惜了。”
廊檐上挂着一排淡黄的风铃,清风拂过,叮铃作响。白苕眺着远方,嘴角带着淡笑,“世间何有俱全?相逢过,相伴过,便胜无数。若干年后,尘归尘,土归土,谁还记得谁?不过早晚罢了。”
菡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向白苕,她额间碎发飘曳,眼神的怅然让人难以忽略。每次小姐看着凤欢欢的背影,总有一种伤感。
看罢多时,刘掌柜才敢探头插嘴,“白小姐,您光临小店,可有需求?”
这话问的,菡萏一步上前,挡在白苕的面前,“不然呢,来你这肯定来置办物件儿的,难不成来你逛街的吗?”
刘掌柜那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稀眉小眼,尖嘴猴腮,黑菱格纹圆帽斜扣在头顶,满是沟壑地脸上那两撇胡须说话之时上下浮动,笑起来嘴巴总是往内收紧,跟笑不开似的,活脱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菡萏不想多看刘罗锅一眼,随即说道:“你那个金穗扫帚,给我们也来一个。”
刘掌柜一听,脸色瞬变,双手拍着大腿,“哎哟,真是不巧,那么大的只有一个了。”
眼见菡萏要上前理论,白苕一声制止,“菡萏,我们走吧。”
菡萏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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