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谕岚清早到教室的时候，甄姵雯已经在座位上了，她的头发长长不少，拢在脑后梳成一个小小的辫子。
“早。”励谕岚把书包放下，“头发扎起来啦。”
甄姵雯没搭话，颓靡地趴向课桌。
“Miss罗要求的课文你有背吗？上次抽到我，这次应该没那么点背还是我，我一点没背。”
仍不作声。
励谕岚靠近她，见她阴沉着脸：“怎么了？”
想起她昨晚抓狂的情绪，又问：“和谁吵架了吗？”
她始终沉默，励谕岚也不再追问，从桌洞拿出英语教材，以防万一还是将那段课文背了。
下课后，励谕岚拆开带来的一盒枸杞人参蓝莓茶，取出独立小罐分给前排同学，分得差不多了，她犹豫两秒，转身递向后面的裴啸峻：“要不要？”
裴啸峻不屑地瞥她一眼，自从表白被拒后就没对她有过好脸。
甄姵雯依旧瘫坐着，励谕岚取走她放在窗台的樱桃小丸子马克杯去洗了洗，泡了一杯茶。
氤氲白汽翻滚向上，清新的果香裹挟一股参味扑鼻而来，甄姵雯朝励谕岚勾勾手指，励谕岚凑过去，她声音轻微嘶哑：“能降火吗？”
“好像不能，这个主要是保护眼睛的。”励谕岚说，“你不想喝的话我帮你倒了？”
“别对我这么好。”甄姵雯嗫嚅，“不然我更想哭。”
励谕岚用了两个课间的时间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理清来龙去脉。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甄姵雯在食堂遇到班长孙箐，问孙箐班里有没有学生会的人，孙箐说有，姜濂，宣传部的。甄姵雯又问招人是每个部门单独招还是由哪个部门统一招，孙箐说单独招，并问她是不是想加入学生会，甄姵雯承认了，孙箐开玩笑说不能进宣传部和卫生部，听说把活都丢给高一干，甄姵雯直言自己想加入文艺部，策划文艺汇演、歌唱比赛、元旦晚会这些更合她胃口，孙箐认识一个五班的文艺部成员名叫邓萤萤，两个人回教室路上去了趟五班找人，但邓萤萤不在，孙箐就说晚自习下课再来找。
晚自习，数学老师过来值班，几个同学围在黑板前请老师答疑，励谕岚和甄姵雯也拿了资料上去听，孙箐也凑在其中。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甄姵雯正收拾书包，突然听到孙箐在外面走廊叫自己名字，她从窗口探出脑袋，看到孙箐和两个别班的女生穿过人群朝自己走来。孙箐路过五班时遇到邓萤萤问“我们班甄姵雯找你没”，邓萤萤说没有，孙箐就把她带过来了。孙箐的热心令甄姵雯受宠若惊，她原本打算明天再找的。邓萤萤看起来温柔文静，和甄姵雯打招呼也是意料中的温声细语，可她旁边那个女生面带傲气，看人的眼神透着鄙薄，令甄姵雯感到不适。果然，在甄姵雯说完“文艺部招人怎么招”后，对方就阴阳怪气地插嘴：“不会吧，别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甄姵雯也来了脾气，说自己刚开始没想加入学生会所以没有去了解，没等她说完对方又抢话：“今天脑子一热想加入，明天脑子一热想退出？”眼见双方剑拔弩张，邓萤萤连忙面带微笑向甄姵雯解释宣讲、填表、申请的流程，并以“欢迎加入学生会大家庭”结束对话。二人离开时，甄姵雯又听见“招新宣传给谁看的”“受不了”“自己不及时获取信息”之类的抱怨。
“我是不是很脆弱？”甄姵雯说，“还矫情。”
“不不不，你别自责，是那个人不对。”励谕岚说，“不知道别人加不加学生会关她什么事，话这么多。”
她想，如果她昨晚晚点走就好了，甄姵雯就不用一个人面对那么刻薄的攻击。可惜“如果当初”是没有意义的假设。每天回家属她最积极，座位离后门又近，铃没响完就见不到她人影了。
中午就餐时间，励谕岚拎起餐盒包招呼甄姵雯去食堂，甄姵雯指指唇，说昨晚气得翻来覆去两点多才睡着，早上醒来发现嘴里长溃疡，一咬东西就疼，午饭不想吃。
“不吃午饭下午怎么办？”
“别管我，你赶紧去吃饭吧。”
励谕岚从包里拿出两只餐盒，一只里面是白切牛肉，另一只餐盒里是去壳的雪蟹二本爪：“本来打算跟你分享的，你不去吃饭，就在这里吃？”
甄姵雯不想扫她兴，往嘴里丢一块牛肉。
“好痛，牙齿老磕到那个泡。你别管我，赶紧去吃饭。”
“反正已经晚了，不去了。”励谕岚说，“要不要吃粥？我去超市给你买八宝粥？”
“不喜欢八宝粥......超市好像只有八宝粥，没有咸的粥？”
两个女生悄悄点起外卖，买了粥。
“南门拿外卖容易被抓到。”甄姵雯在励谕岚填收货地址的时候说。
“那去哪儿拿？”
“学校东侧防护网围栏和实验楼中间有条窄路，曹佳荟上次在那里拿过外卖，很隐蔽。收货人写的是......东门有家文具店，我忘记叫什么名字，她收货人写那家文具店对面树丛里的学生。”
“懂你意思了。”励谕岚将手机揣进口袋，“我去看看。”
甄姵雯要跟她一起去，她说：“你不舒服就在教室休息吧，别去了。我在那边等外卖的时候跟傅延蹊聊会儿天。”
看在她贴心的份上，甄姵雯把快到嘴边的“重色轻友”咽回肚子。
励谕岚到达目的地，扒开围栏边的绿植，对面有几家店铺，她选了正对自己的“点点Pet's·生活馆”。填完地址，她看向对面的宠物店，门口有一只萨摩歪着脑袋看着她，尾巴不停地晃，可爱得她想翻墙过去摸两下。
她坐到草地上盘起腿，给傅延蹊发消息：“有空吗？陪我煲电话粥。”
傅延蹊很快给她来电。刚接通，她就迫不及待地说：“铛铛铛，无奖竞猜！猜猜我在哪儿？”
“这个点你不在食堂吃午饭？”
“没去食堂吃饭，等下跟你解释，你先猜我在哪儿。”
“这么执着让我猜你在哪儿，大概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Yeah.”
“无奖竞猜我不猜。”
“噢，那就奖励我给你唱首歌。”
由于根本猜不出来，彼时傅延蹊并不知道听她唱歌其实是一种惩罚。
......
心情刚拨云见日的甄姵雯又在下午的班会课大受打击。
李迢总结近期班级事务性工作后强调学习态度和学习策略的重要性，讲着讲着她突然朝甄姵雯的方向看看：“平时不懂的地方要及时寻求帮助，学会‘借力’，不能像个别同学，因为曾经取得过优异的成绩就心气高，不肯问，遇到困难自己跟自己较劲，死磕到底都没解决问题。不止在学习方面，生活中也是，希望聪明的你们学会资源整合，避开试错的深坑。”
“个别同学”。没有指名道姓，但甄姵雯确定李迢说的就是自己。
就餐时间，励谕岚问甄姵雯吃什么，去食堂还是像中午那样买粥，甄姵雯说：“不想吃粥了，去食堂吧。午餐你请我，晚餐我请你。”
她们一起去了食堂。甄姵雯吃掉一碗鸡蛋羹和半块蒸带鱼后就没再动筷，励谕岚纳闷道：“这么快吃完了？”
“嘴疼还胃口差。”她拿出纸巾，“你慢慢吃，我等你。”
脑袋后面的小辫子突然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袭击，甄姵雯皱眉往后望，端着餐盘路过她们这桌的佟小玲嬉皮笑脸地朝她眨眼。
“笑屁。”她咕哝。
励谕岚被逗笑了：“你们俩的磁场怪怪的。”
甄姵雯又回头看一眼。
“不是喜欢李迢陆攀怡吗，怎么后来考试没再拿第一。”
励谕岚愣了下，想起上次和佟小玲一起吃饭时她们的对话，本以为只是纯粹的玩笑。
“晕轮效应哪有这么强大，能保证次次拿第一。”
“什么效应？”
“光晕的晕，轮子的轮。她受李和陆的个人魅力影响从而喜欢两位老师所教的学科，这就是Halo Effect。应该能提高点学习动力。”
“那我还喜欢宋谨呢，也没见我喜欢上化学啊，我不喜欢秃子，但不妨碍我喜欢历史。”
“说明你喜欢的是历史本身。”励谕岚手中的调羹顿在半空，“好奇怪，你为什么会喜欢宋谨？”
想来宋老师除了爱占课和不苟言笑外也没有其他缺点，偶尔还会和学生说说幽默的俏皮话——仅对他器重的学生。她不觉得宋老师有讨喜之处，也就有几次穿反衣服稍显滑稽。
甄姵雯说：“开学考我没考好的时候他鼓励过我，哪像李迢，只会挤兑我。”
励谕岚点点头，放下调羹，收拾餐盘：“走吧。”
她们去了趟超市，甄姵雯买了一听旺仔牛奶，励谕岚买了一盒纯牛奶。
高大的建筑挡住光线，走在没有夕照的阴凉处，风吹过来格外冷冽。甄姵雯看向田径场散步的师生，不安地缩着肩膀在冷风中开口：“如果李迢知道我要竞选班干部和参加学生会，我已经能想象到她会怎么挖苦我了。”
“干嘛挖苦你？”
“她今天班会课说的‘个别同学’不就指我吗，我成绩一直在下降。”
励谕岚仔细回忆：“她可能是建议你多问问题......”
甄姵雯沉默地喝完牛奶，路过楼道垃圾桶时将易拉罐丢掉，指指斜对面的艺术大楼：“离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再陪我走走行吗？”
于是直行往前。她们所在的这层有几个音乐教室，走廊装饰着音乐家的画像，天色渐暗，过道灯已经亮起，画像的金属框泛起一片金色光斑。
甄姵雯停下来，靠墙坐到地上。
励谕岚有些诧异：“你累了吗？”
她抱住双膝，泪水如决堤。
“你怎么了？”励谕岚吓一跳，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的臂膀，“姵姵你怎么了？”
她的哭声回荡在黑夜里的寂静长廊，阴森森的可怖。励谕岚打了个寒噤，眼前骤然浮现昨晚跟傅延蹊聊天时提过的恐怖片画面。
心里怕得要死，但还是强装镇定：“不要难过，发生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呀？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左手拿着牛奶，甄姵雯将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右手贴向自己的脸。
励谕岚手心被眼泪濡湿，触动极深，觉得此刻的甄姵雯非常无助，而自己是她仅有的依靠。
“不哭啦不哭啦，你是乖宝宝。”她像哄她六岁的小侄女。
甄姵雯抬起脸，帮她抹抹手心。
励谕岚跟她并排而坐：“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你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怎么突然哭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我自己很差劲。”
“哪里差劲？”
“我想把一切都做好，但就是做不好。”甄姵雯说，“初中的时候暗恋一个男生，暗恋他的方式是跟前桌丑男搞暧昧刺激他，结果他没被刺激到，我反而被传和前桌丑男的恋爱绯闻。有过一个好朋友，一个天然呆的女孩子，明明不愿意失去她，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对她说了过分的话。”
励谕岚还没从她这番话里反应过来，甄姵雯见她不说话，唯恐自己被讨厌：“向好朋友暴露自己的性格缺陷貌似不太明智，我只是心情很糟不知道能向谁说......”
“没关系。”励谕岚搂住她的肩，“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在乎的人就好了。”
“我不会对你那样。”
“你对我那样也没关系啊，我又不是天然呆，你要敢欺负我，我肯定跟你互扇耳光啊。”
甄姵雯破涕为笑：“扇完能继续做好朋友吗？”
“别人难说，你嘛......”她故意拖长音卖关子，“可以噢。”
不管这话是不是在开玩笑，甄姵雯都感动得无以言表。
一感动，泪水又如泉涌，她边哭边擦：“我不知道该不该竞选班干部，或者加入学生会，分不清这个选择是源于冲动，还是经过充分思考的理性判断，不尝试怕后悔，迈出那步怕事与愿违，结局还是后悔，怎么选都是错。尤其今天李迢那样，我想起就怕......她到时候会怎么对我？成绩又差，班委工作也没做好的话......我请长假算了，没勇气来学校了。”
“李迢有这么可怕嘛？”
“有。”
励谕岚沉默片刻，浅叹一声：“暑假的时候，我闲来没事翻了几页哲学方面的书，其实我看不太懂，所以不得不向我姐姐求助，我姐姐不喜欢为我解答疑难问题，她常嫌我跟不上她思路，不过我还是会没脸没皮地缠着她。也正因为她的解答，所以我才能理解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的理论：自由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自由必须在与他者的对话、碰撞和共同存在中展开。当然我不是说要你把哲学家的话奉为圭臬，只是以朋友的身份给你提建议，你可以找你信得过的老师聊聊你的纠结，或许换个视角能帮你打败恐惧的魔咒呢？当然最终怎么选肯定是你的自由，但真正的自由选择需要先挣脱自我封闭的孤立思维。”
甄姵雯看看她：“找老师？敢情丢脸的不是你。”
励谕岚没再说什么，无奈地从兜里拿出湿巾递过去：“理解你的心情，那就先不做任何决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