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董末是兖州人士,徐林潇十八岁时曾替皇上到兖州办案,那时董末只是一个小小录事,对方不一定知道他,可他却深刻地记下了对方的相貌。
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他便着人画了像,安排人在城门口寻视,见到画像上之人就速速报给他,并暗中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董大人曾见识过对方的雷霆手段,自从听到徐林潇入了扬州城,整日就着急上火,嘴巴上都撩起了数个火疱,时刻担心对方察觉什么。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家仆匆匆来报,董大人整个人都难以置信。
董末:“你说他去哪了?”
家仆道:“骑马沿着秦淮河南下,似乎是潥河方向。”
董末猛的一起身,身后的椅子都被他的动作震挪位了,他焦急地踱了几步,终于做出了决定,“找人知会东阳王,让他把江上的东西藏好了,还有集结一批人马随时准备待命,必要时…”他的手做了一个往下切的动作。
家仆一愣,很快领会了其中深意,转身退下。
董末短短几年能做到一方刺史,与东阳王赵承瑄密不可分,他还是兖州录事时就投入了赵承瑄麾下,唯赵承瑄马首是瞻,赵承瑄也有诚意,几年就将他推到了一方首领之位。
当然,东阳王也不是愚笨之人,如此重用董末,也是因为董末确有能力,他不仅会练兵打战,政治谋略也十分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同时他又野心勃勃,深得赵承瑄欢心,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扬州帮赵承瑄瞒天过海,囤积私兵。
大齐有个薄弱的地方,东夷海岛没起过战乱,没有海战经验,没有水兵,心思灵转的董末便心生一计——将兵都放在水上,不仅不被发现,他们还可以领先大齐拥有一支水军。
他在扬州偷偷帮赵承瑄征兵,练兵,收刮扬州大量财力物力,造战船与武器,短短三年时间就在水上有了营地,渐渐精通水上战斗,就在“宏图霸业”初具规模时,老天将他们的美梦砸破了,一场洪涝让他们几年心血付诸东流。
尽管抢救得当,船,武器,乃至兵力瞬间都损失惨重,这时董末又提出一个补救之法,逃亡途中死几个流民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便把青壮年虏去做了壮丁,其他一些有点手艺的便帮他们修船,造武器,让这些免费的劳动力帮他们干活,重现旧时风光。
徐林潇要去的潥河,那里就有一个制造营地,有他们试图谋反的证据,徐林潇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等他把消息带出去了他董末便是在劫难逃,死一个徐大人,他甚至还能让几个流民顶罪,不管将来如何,他都还能苟延些时日,如果他们暗中谋划的大事有成功那天,他以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想来,徐林潇当然留不得,怪就怪他非要淌扬州这趟混水。
就在董末的人分别领命办事时,徐林潇带着明落来到了潥河沿岸,令他费解的是,他沿潥河走了好几里,都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明落:“公子,是不是彩瑛姑娘搞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徐林潇:“如果那么容易被发现,他们也不会等到现在才露出马脚。”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徐林潇调转马头,眉头一皱,裴怀枝竟然追过来了。
“我觉得二公子现在可能用得着我。”裴怀枝在徐林潇旁边停下。
徐林潇没有说话,本质上说她确实更了解江南地理环境,可他却打心底里不愿对方卷入。
裴怀枝:“我想帮余阿奶快点找到亲人,帮彩瑛姐姐找到幸福,所以二公子让我跟着吧。”
徐林潇这人自己的事不愿麻烦别人,别人的事他也不会阻止,经过一些时日相处裴怀枝慢慢摸索出与二公子的相处之道,一句话就让对方哑口无言,默认她跟着。
裴怀枝与徐林潇骑马并行,视线落在身侧,对方今日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添了一份庄严森然的气息,马上挺拔的身姿像一把不弯的钢刀,让她眼前晃了晃,几乎本能地想到二公子披巾执锐会是何种风光无限,或许是此刻气氛刚好,她心里一动,脱口道:“二公子当年战场杀敌的英姿我虽没机会瞧见,今日二公子单枪匹马探敌营我倒是有幸陪同。”
倏地,徐林潇带了几分震惊看向她。
裴怀枝迎着他的目光,慢慢道:“少年将军谁人不知,我那时虽然年幼,但也听过二公子的年少功绩。”
徐林潇没有追究她话里的漏洞,如今的人见到他,哪个不说他是六部头子,是好弄权术的奸臣,可即使人人都忘了,他满腹算计底下依然有个柔软的角落,盛着他的年少轻狂,陡然被翻出心绪,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他震惊片刻后,突然福至心灵,侧过头来正色道:“裴小姐对徐某怕是有误解,那都是小时候贪玩才跑去前线,如今的徐林潇就是个奸臣头子,限于四九城,偶尔得皇上特许才能出个门,潇洒自在没有,如履薄冰倒是真。”
言外之意——裴小姐听的那些故事当不得真,如今的徐林潇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裴小姐若要追随只能困于危机四伏的京城中,属实不是良人。
裴怀枝一噎,她很讨厌二公子自贱其身,可无论她说什么都被对方心上的那堵墙给原封不动地弹回来了,那又硬又臭的墙每次有松动趋势时,都被二公子重新添砖加瓦,以至于她现在一筹莫展。
这一沉默,她便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听了她话前去探路的明落回来了。
明落:“公子,裴小姐说的几个方位,有一处外面有一片密林,属下发现密林里有人巡逻。”
徐林潇严肃起来,“带路。”
一行人急速上前,扬州城外的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就是前面”明落道。
他们将马留在了外面,徒步入了林子。
明落在前打头阵,他脚下步伐不停,微微侧头问道:“裴小姐如何知道的这里?”
“扬州城外的地方我都熟”裴怀枝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外祖母给我请过一位夫子,这位夫子他就爱山山水水的地方,扬州的河,甚至长江我都陪他去过。”
明落叹道:“我跟着公子去过其他地方,就属扬州风景最好看,这次还有重任,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扬州。”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又道:“那裴小姐如何猜到会是这里?”
裴怀枝随口一答:“那么多人要安置,位置必然要够,潥河边隐蔽又宽阔的地方没有几处,还是你比较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
在徐林潇眼里一无是处,第一次收到夸奖的明落停下来脚步,愣愣地看着裴怀枝,“裴小姐,我真的很厉害吗?”
对方懵懵懂懂的表情成功逗乐裴怀枝,二公子身边的手下和他一样单纯可爱,她点头笑道:“三处地方你一次就找能找到,当然厉害。”
徐林潇的视线扫过裴怀枝的笑脸,落在盯着裴怀枝目不转睛地明落脸上,目睹他的脸一瞬间爬上可疑的红光,眼神变得飘忽起来,一脸想看又不敢看对面的表情,徐林潇的眼睛好像揉进了一根针,觉得刺眼极了。
他快步上前,走到明落身边,低喝一声:“还不快点!”
明落一激灵回了神,跟上他家公子。
落后的裴怀枝暗自开心:二公子好像因为她和别人说话不高兴了。
他们躬身潜伏在枝叶后面,林中的茂草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徐林潇透过窥筩,前方的景象尽收眼底。
林木与河之间的空地上,有两艘残缺不全的大船,船板船身多有破损,船旁边有一人,他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对着船比划一通,身边有来来往往的人将木头搬运过来,放在他身边,外围一圈都是提刀巡视的扬州驻军,远处有一艘成型的大船落于水面,船头的冲角大而尖锐,船上还配有抓钩跳板桥,怎么看都像一艘战船。
很快徐林潇的想法就得到的证实,有一列人从旁边粗制滥造的房子里出来,他们抬着箱子走上船,船上提刀的首领在那等着,他上前一把掀开盖,森冷的光瞬间折射而出,箱子里装着的全是刀剑。
很早以前徐林潇就跟皇上提过,大齐水上作战经验不足,即使东夷诸岛一直风平浪静,也难保他有乱起的一天,大齐应该早做准备,打造一道水上壁垒,防范于未然,可皇上却疑徐林潇想自己拥一只水军,陆上不打战,转到水上战场,一直没同意,此时他忍不住想咱们皇上知道有人先朝廷一步有了水军配置,会不会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
箱子打开的瞬间徐林潇就明白为什么董末那么大动静却没走漏一点风声,他选了一条无人察觉的路,也是皇上放任自流的路,“董末的秘密可能藏在江上。”
裴怀枝以前听过民间对窥筩的传言,十里开外的兔子都能看清公母,却一直没见过实物,民间只有民用的窥镜,虽构造都是小圆捅里镶琉璃片,可军用的窥筩是特质的捅身与琉璃片,不单看的距离更远更清,摔在地上都不会有破损。
徐林潇手上的这只格外特殊些,这是当年先帝亲自赐予的,筩身是锻造大师南天动手制作的,普天之下仅此一件。
比起董末的秘密,裴怀枝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窥筩上惟妙惟肖的“四兽”,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筩身雕刻的都是“五福”,唯有这只与众不同,在大齐,“四兽”除了天子可媲,无人能驾驶。
身外之物二公子多半不以为意,随即就发挥了她的杀手锏,手一伸握住二公子的绑袖,轻声道:“我从没用过窥筩,二公子能给我看看吗?”
先前明落对裴怀枝好感倍增,刚想出声提醒她这是二公子的宝贝,谁都不给看,却见平常吝啬抠门的公子将那连江暮安都没看过的“宝贝”双手奉上。
明落惊掉了下巴,转过头看见裴怀枝新奇有趣的表情,还有他家公子落在人家脸上温柔的眼神,瞬间又经历了一遭晴天霹雳,公子这是……看上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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