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混乱的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静音键,又仿佛被迅速涌入的、训练有素的后续力量强行归拢。增援的同事们如同坚实的堤坝,迅速而有效地控制了每一个角落。负隅顽抗的歹徒□□脆利落地制服,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哒”声接连响起,如同为这场血腥的闹画上了休止符。那些方才还狰狞咆哮的身影,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在厉声呵斥和武力压制下,颓丧地被一个个押离现场,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味。
然而,在王帆的世界里,这一切的背景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杂音。他的全部感官,他存在的全部意义,都聚焦于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跪到李弘毅的身边,动作慌乱得失去了所有平日的章法。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师傅……师傅……”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一声声低唤,如同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绝望地寻找着母亲的回应。
他的双手,那双曾经被李弘毅耐心纠正过握枪姿势、带着年轻人特有活力的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手上沾满了黏稠、温热的液体——那是师傅的血!这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伤了他的皮肤,更烫伤了他的灵魂。他不敢用力去碰触,生怕加剧李弘毅的伤痛,只能无措地虚悬着,指尖因恐惧和激动而不住痉挛。他的身体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被扔进沸水中,一阵阵发冷后又是一阵阵燥热,剧烈的颤抖几乎让他无法保持跪姿。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被钉死了一般,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急救人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们如何小心地检查瞳孔反应,如何熟练地清理伤口周边,如何连接监护仪的电极片……每一次医护人员微蹙的眉头,每一次仪器上数字的跳动,都牵动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终于,带队的急救医生完成了初步评估,他抬起头,脸色是职业性的凝重,语气快而清晰,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砸在王帆的心上:“右侧颅骨疑似凹陷性骨折,瞳孔对光反射微弱,颅内出血可能性极大!血压持续下降,生命体征微弱!必须马上送医!通知医院准备紧急手术,可能是开颅!”
“开颅” 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击穿了王帆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只能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咸腥的血味,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担架被迅速抬了上来,金属支架展开的声音冰冷而刺耳。当李弘毅的身体被几名医护人员和小心地、平稳地转移到担架上时,王帆看到那具曾经充满力量、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身体,此刻却如此脆弱、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被束缚带固定住,额上覆着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血色在不断渗出。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剜着他的心。
警笛已然拉响,尖锐急促的声音撕裂了废弃厂区的死寂,也像是在为王帆内心的哀鸣配乐。警灯旋转,红蓝光芒交替闪烁,映照着他惨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和那双空洞又充满巨大恐惧的眼睛。
“我跟车!”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等任何人回应,便踉跄着跟着担架冲向救护车。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他如同最敏捷的猎豹(尽管脚步虚浮),猛地跃上了车。
救护车内部空间狭小,灯光惨白,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独特气味。引擎轰鸣,车辆在开道警车的引导下,风驰电掣般驶向最近的中心医院,车身在颠簸中微微摇晃。
王帆紧紧靠在担架旁,几乎是跌坐在狭窄的陪护椅上。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握住了李弘毅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手,曾经有力地拍过他的肩膀,曾经沉稳地握着手枪,曾经在战术板上画出清晰的进攻路线……此刻,却冰凉得吓人,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回应。
“师傅……” 他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肆意流淌。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在李弘毅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尽管对方可能什么也听不见),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带着泣音的哀求着:
“坚持住!师傅,坚持住!你听见了吗?马上就到医院了!” “你不会有事的……你那么厉害,多少次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师的……你说过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求你了……师傅……看着我……你不能丢下我……”
他的话语破碎,逻辑混乱,时而像是鼓励,时而像是命令,时而又变成了最卑微的乞求。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压抑已久、此刻再也无法隐藏的、超越了师徒界限的浓烈情感。那不仅仅是徒弟对师傅的依赖,更像是一个失去了最重要伴侣的人,在绝望边缘的本能呼唤。
车上,随车医生和护士在进行着紧张的生命体征维持抢救。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屏幕上起伏的波形是李弘毅生命最直接的体现。王帆的目光时而死死锁在那屏幕上,心跳跟着波形的起伏而剧烈跳动;时而又回到李弘毅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胸腔里反复切割、搅动。
悔恨,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他在心里一遍遍凌迟着自己,“如果不是我大意……如果不是我疏忽了那个死角……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怎么会……” 他宁愿此刻躺在担架上、生命垂危的是自己!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回李弘毅的平安!这种想法强烈到让他浑身战栗。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痛苦和自责中,另一股力量,一股源自对李弘毅最深沉的敬仰和不舍的责任感,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幼芽,顽强地开始生长。
“不……我不能垮……师傅倒下了,我必须站起来……” “他要强了一辈子,如果他知道我倒在这里只会哭……他会失望的……” “我得替他……替他守住他在乎的一切……”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猛地抬起手臂,用沾着血污和泪水的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依然无法止住,但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他拿出手机,屏幕因为沾染了血迹而变得模糊滑腻。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几次险些滑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手指的颤抖,拨通了局里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沙哑、却尽可能保持清晰和冷静的声音汇报,尽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报告指挥中心,我是王帆……废弃化工厂抓捕行动……任务已完成,目标……目标全部落网,我方……我方……” 他的声音在这里不可避免地哽咽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继续下去,“李弘毅队长……为保护我,头部……头部受重创,伤势……伤势极重!目前正由救护车送往中心医院抢救……车速很快……请求局里!立刻!联系最好的脑外科医生!不惜一切代价!请求最好的医生!!”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深切的哀求。挂断电话,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回椅背,但他的手,依旧死死地、紧紧地握着李弘毅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紧密的接触,源源不断地渡给对方。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疯狂地祈祷,将所有他能想到的神明都祈求了一遍。救护车的警笛声在车外呼啸,而他内心的风暴,比这声音更加猛烈、更加绝望,也更加复杂地交织着爱、悔、痛与初生的责任。
救护车在空旷的午夜空旷道路上疾驰,车身因高速而微微震颤,引擎的轰鸣与尖锐持续的警笛声交织,构成一曲为生命赛跑的交响,但在王帆听来,这声音却像是为李弘毅敲响的、越来越急促的丧钟。车厢内,惨白的灯光无情地倾泻下来,将李弘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仿佛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上等宣纸般的灰白。那层细密的冷汗,覆盖在他失去意识的皮肤上,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王帆紧紧握着那只手,最初的冰凉触感似乎正在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恐惧的僵硬感所取代。这种变化细微却致命,像冰冷的藤蔓,顺着王帆的指尖,一路缠绕上他的手臂,勒紧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握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只要他握得足够紧,就能留住那正在一点点消逝的生命力,就能阻止死神将他的师傅从他身边夺走。
“师傅……你能感觉到我吗?是我,王帆……”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气音,“你的手好凉……我帮你焐热,很快就好了,很快就热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甚至试图用自己颤抖的、同样冰冷的手去揉搓那只大手,徒劳地想要传递一点温度过去。这个动作充满了孩子气的无助和绝望,与他刚才在战场上如同杀神般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绘着李弘毅脸庞的每一寸轮廓——那浓黑却此刻无力耷拉着的剑眉,那总是带着锐利洞察力、此刻却紧闭着的双眼(他曾偷偷觉得师傅的眼睛像蕴藏着星河的深海),那高挺的鼻梁(他曾无数次在训练间隙,假装不经意地瞥过),那总是紧抿着、显得坚毅而克制、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薄唇……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痛苦的潮水冲开,更加汹涌,更加私密。
他想起有一次,队里聚餐,大家都喝了点酒。李弘毅难得地放松,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放松的笑意。包厢里灯光昏暗,那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完美的线条。王帆就坐在他斜对面,隔着缭绕的烟雾和喧闹的人声,偷偷看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甚至产生过一个荒唐的、瞬间即逝的念头——如果能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那道利落的下颌线,会是什么感觉?
还有一次,是激烈的抓捕行动后,李弘毅的手臂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在临时包扎点,王帆拿着碘伏和纱布,手抖得厉害。李弘毅看着他,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怎么,没见过血?抖成这样。” 王帆当时脸红得发烫,幸好夜色遮掩。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道伤口,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李弘毅温热紧实的皮肤,那触感像电流一样窜遍他的全身。他当时在心里发誓,以后一定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保护这个人,而不是只能在这里笨手笨脚地处理他受伤后的痕迹。
可现在呢?
现在,他不仅没能保护他,反而成了导致他躺在这里、生命垂危的直接原因!那些隐秘的、带着仰慕和贪恋的注视,那些深藏心底、不敢言说的悸动,在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匕首,反向刺穿了他自己的心脏!他有什么资格拥有那些念头?他连最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对不起……对不起……师傅……对不起……” 忏悔的话语混合着痛苦的呜咽,低低地从他喉间溢出。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紧握着李弘毅的手上,和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泪。“是我没用……是我太笨了……我不配做你的徒弟……我不配……”
这种强烈的自我否定和罪恶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玷污了那份隐秘的情感,他的喜欢和仰慕,不仅没有带来任何美好,反而招致了近乎毁灭性的灾难。
就在这时,监护仪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不同于之前的“滴滴”警报声!
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波形骤然变得混乱、频率急剧下降!血压数值也在飞快跌落!
“室颤!准备除颤仪!” 随车医生脸色剧变,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紧迫感。
护士迅速而熟练地准备好设备,撕开电极片包装的声音刺耳无比。
王帆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快速解开李弘毅胸前的衣物,将那冰冷的、能释放巨大电能的电极板按在他师傅裸露的胸膛上。
“不!不要!!” 他失声尖叫,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想要扑过去阻止那看似伤害性的动作。一名护士及时地、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充电!所有人离开!” 医生大吼。
王帆被那股力量按回座位,他眼睁睁看着李弘毅的身体在电流通过的瞬间,剧烈地、不自然地弹跳了一下,然后又无力地落回担架。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那一下弹跳而被甩出了体外,在空中无助地飘荡。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几秒钟后,监护仪上那令人绝望的直线,终于重新开始出现微弱的、却规律起来的波动。
“恢复窦性心律!” 护士报告。
车厢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气氛依旧凝重得像一块铁板。
王帆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地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幕带来的惊悸远超之前任何一场枪战。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几乎已经触摸到了李弘毅的鼻息。
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与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看着医护人员继续忙碌,给李弘毅注射药物,调整呼吸机参数。他不敢再轻易触碰,只能死死地盯着,目光像是要在李弘毅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这种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如同被淬炼过的钢铁,终于成形。
他不再仅仅是悔恨,不再仅仅是祈求。
他轻轻地将额头再次抵在李弘毅的手背上,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斩钉截铁的声音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
“师傅……你听着……如果你能闯过这一关……如果你能醒过来……” “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你未尽的职责,我来扛;你想抓的人,我去抓;你想守护的东西,我用命去守。” “我会成为你最骄傲的徒弟,不,我会成为能真正与你并肩、让你放心依靠的人。” “所以……求求你……别放弃……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的机会……”
这番话,不仅仅是一个徒弟对师傅的承诺,更是一个深陷情感漩涡的年轻人,在生死关头,对自己内心情感的确认与升华。他将那份隐秘的、带着痛苦和自责的爱恋,转化为了一种更为宏大、也更具有支撑力的责任与誓言。他渴望的,不再仅仅是仰望,而是平等地站立。
救护车依旧在飞驰,窗外的路灯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王帆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紧握着李弘毅的手,传递着他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祈求、以及那份刚刚萌芽、却无比坚定的、混杂着爱、痛与责任的复杂信念。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彻底改变。而这一切,都系于担架上这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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