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新白蛇传

传说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

彼时我正值思春期,虽然生性蠢直但也或多或少对异性有了些意识。“鹏之背不知几千里”这句话着实让我面红耳赤,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太平洋宽肩吗?真是扑面而来令人遁无可遁的安全感啊!转头看向烈儿,他也是一脸红晕,嘴里呢喃着:“鲲之大,一锅装不下,一小半儿水煮,一小半儿清蒸……”

我见他一肚草料,忍不住想给他科普些知识,于是我对烈儿说:“你知不知我们脚下所踩,其实是一个圆,日夜不停息的旋转,于是有了日升日落,潮涨潮息。圆上不仅有陆地,还有海洋,冬天,风从陆地吹向海洋……”

烈儿咧着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我乃火鸟真身,一展翅便是万里,大陆乃平平的一大片,哪里有圆,又哪里在转!”

他把手放上我的额头:“小贞,你是不是发烧了?”

转而又哈哈大笑,“是不是你的圆转的太快,把你转晕了哈哈哈!”突然又正色道:“你不要总是看娘的那些杂书,里面都是骗小孩子的,你看得太多,恐怕是要神经的。”

传说东方有神木,八千年一开花,八千年一结实,树荫郁郁,遮空蔽日,有只龙看到了,觉得这里是个纳凉睡觉的好地方,便每日蜷在树杈里,路过的人都甚为惊奇,每每大呼“看!蜷只龙!蜷只龙!

我只觉心动,于是每次经过大树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在树杈附近仔细搜寻一番。

你听说过么?龙族的男子相貌是极俊的,身材也是极好,关键是气质!据说气质清冽如冷泉,自有股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之态,就是传说中的高级脸!

烈儿冷哼一声:“我看男人从来不看帅不帅,因为都没有我帅!”

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传说中四谷的第一美男子,可惜我与他百年来朝夕相对,审美已然疲劳,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百年之痒”吧。

又传说世俗间有武陵人,缘溪行,行路尽,遇桃林,有乡村。居农人,服异甚,做款待,甚热情,居数日,复还行,再来时,无处寻。

为何无处寻找?只因这看似方外天地的不为人所知的四谷正是隐于结界之中,蛇鼠一窝,妖丁兴旺的一处!

只因那日有思凡的小妖,破了结界出谷,便有那迷路的渔夫误打误撞的闯了进来。

一辈子没出过谷的大小妖精们,对于外界甚为好奇,人间民风如何?正值哪朝哪代?青年人都穿什么潮牌?胭脂都流行什么色号?杀鸡摆酒款待那渔夫,就连小气如咬文也不例外,命他媳妇拿出了上好的松子酒待客。并与那渔夫博古论今,相谈甚欢,宛若知己,几日后还恋恋不舍送那樵夫出去。

那近视眼的樵夫,大概也视这段经历为生命中的奇迹,出谷之后大肆宣扬,有好事之徒添油加墨遂成百余字文一篇。如文所记称此地桃花夭夭桃花灼灼,素不知四谷妖怪向来务实,灼灼其华有个屁用,有蕡其实才是正经,只是那渔夫来的时节太不凑巧,若是秋天来,后世便大概有篇果子园记可以看了。

我说早知有人会做记,不如当时留那渔夫住上个三年五载,留下个十天半月谈资,写上个七牍八卷回忆,好让后世敬仰,并且背诵全文。

有关四谷由来的传说的真实性已然无法考证,其中不那么玄幻的一种说法便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用了一根巨斧,在他身衰力竭之后身体化成大地,巨斧的斧柄就落在泥土中,生根发芽,渐渐长成寿与天地齐的榕树,名唤四谷。这株四谷榕树,生得巨大坚韧,扎根之处深不可测。枝干层层叠叠伸向四方,引得宿鸟鸣虫前来衔枝结窝,安居乐业于其中。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这株巨榕渐渐与自然的岩石,沙土,山岗,冰川融为一体,正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四谷顶端高入仙界,结界为锁,互不通往来。中间与人界平行,生灵大多聚居于此,唤作万灵谷,青空碧树河流小溪山川谷地一应俱全,只是大小妖精性情迥异,住地下的地上的空中的河里的,十分多元化,较之人类居住地更加立体而有层次。土层之下是水层,光怪陆离又混混沌沌。而最底层冰原荒漠,结满冰晶雪花,冻河千年如一日,雪漠无边,传说人界也有暗道与此相通,大概在极寒的雪山顶端,有狰狞裂痕,之内深不可测,偶有失足之人,只怕几万尺掉落下来,也摔成一抔冰尘了。

我生在四谷,长在四谷,百年间,不曾出谷一步。就如同四谷这千只大小妖怪一样。

虽然广袤天地间,四谷只是小小的一处所在,但对于更小的一条我,确实放任自由穿行的一片天地。

一群飞禽鼠蚁,聚集在一处,安逸日子过的长久了一些,吸收了那么一点儿日月精华,便得了些灵通,有了点儿法力,我在四谷的那段日子,正值飞禽走兽热衷于化成人形的不正之风盛行,顶着两只兽耳也要化成人形,所以明明是一所方外妖界,一眼看过去与人类的聚居地也无甚差异。

所以那篇桃花源记中有“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样的记载。毕竟都是身上的皮毛变来的,随心所欲惯了,难免有几分过于走在时尚前沿。

关于四谷的飞禽走兽为何如此热衷于化成人形,我与我唯二的小伙伴曾有过一番热议。我觉得大家都化了,只有你一个不肯化,难免显得不合群,毕竟体型差在那儿,走街上被踩了尾巴也只能吃哑巴亏,但是化成人形后,大家都一米多,谁也不比谁高出太多,谁也不比谁矮出太多,一起下个馆子吃的量也相似,少了许多矛盾的起源,那是极好的。

而咬文的观点就比较黑暗,他说化人形只是为了不被人出自己的真身,即使天敌在面前也能掩饰弱点,是自保的一种手段。

而烈儿的想法就比较简单明了:当然是为了造小妖儿方便啊!

我与咬文皆无话反驳。

咬文眉目清秀,只因审美猎奇所以蓄着一缕八字须,他本是溜光水滑的一只灰毛大老鼠,有个双生兄弟名唤嚼字,几十年前离家出走遁得不知去处。烈儿常感叹咬文嚼字的名字取得好,一看母上就是位文化人儿,我说那是因为他妈怀他时孕吐十分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去只能嗑嗑书本,所以才是咬文嚼字。

我亲耳听她说过猎奇小说都有些辣,散文大多是坚果味儿的,史书最难吃,像是隔夜的馊米饭。

咬文年纪轻轻就娶了信浓小町鼠族三十七年岁尾第十二窝崽子里的第小十八,只因灰鼠一族体格偏弱势,修仙也无甚天分,只能在数量上取胜,追求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所以他刚及束发之年便被他父亲逼着成了婚。

我和烈儿曾经偷偷跑去信浓小町偷窥他未来娘子的相貌。怎奈灰鼠家族实在太过人丁兴旺,满眼望去一群吱吱叽叽嗑着瓜子磨门牙的女人,锦毛交错,实在难辨出哪个漂亮哪个丑。

是否男人在步入婚姻的当头都会十分纠结,我还记得他反抗不成偷了他爹的松子酒,与我和烈儿醉在四谷的茅草堆上,嘴里喃喃念叨着:“围城啊,围城!” 我心里偷偷想着真不亏是四谷第二有文化的人,这个比方打得真好。

为了安慰他,我说:“你又不似烈儿那样招蜂引蝶,组织分配的婚姻说不定要更好一些。”

咬文打着酒嗝问我:“听没听过诗经?”

我摇头。

“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顧。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又摇头。

咬文瞟了我一眼:“大老鼠大老鼠,你为什么不肯吃我煮的玉米呢?我从三岁开始就对你全神贯注一往情深,但你却总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这首诗表达了青年女子对鼠族男子的思慕之情啊!”他酡红着一对小脸蛋:“我们鼠族男子也是受万千女子相思追捧,可不比龙族男子差!”咬文摇头晃脑道:“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我们大老鼠虽然十分讨女子喜欢,但是不搞储备粮,对爱情十分专一真挚的性格特点。”

我笑道:“我昨天还看到你给了村头的秃尾巴二丫儿一香囊的油花生呢!”咬文抖着胡子道:

“朋友间的事,怎么能算给呢?”转而又对我恶狠狠道:“你这不解风情的蛮女子,肯定是要嫁不出去了!”

嫁不嫁的出去这个问题在我过去几百年的蛇生里并未被提上日程,所以当同龄的姑娘们开始渐渐有媒婆上门的时候,我还在整日与烈儿咬文无所事事,煲汤女红没一样拿得出手,倒是遗传了酒鬼父亲的优秀基因,酒量好的很。四谷里岁月静好,连绵雨天,特别适合混日子。我像一个国家公务员一样日益懒惫。但自从被咬文提起后我便略有些上心,这种女儿心思不适合讲给咬文与烈儿听,所以有天雨下的特别冷时候,我装作不太经意的对着四谷第一文化人儿道:“娘,你看我是不是嫁不出去了。”

我娘是四谷小有名气的女子,有好几个笔名,写了不少本子,就是在孵我和烈儿的时候也不曾搁笔,写出了一系列的小说,因为是一边孵蛋一边揣摩思索,所以笔名便叫孵而摩思,我曾想过继承我娘的衣钵也写本子,肯定是妙笔花生,雏凤清声,逼得我娘立刻洗净双手退出文坛,这样我的笔名倒可以叫妈立搁笔。

听说万灵谷七界荻洼的猫婆婆,一生都没有结婚生子,养着十几只大猫小猫,住着空旷华丽的大房子,每天也无甚事情可做,就在几界的各种铺子里晃悠,买些新出的胭脂水粉,衣裳包包,藉此填满内心和化妆台衣柜的空虚,十分可怜。

我若嫁不出去,几千年后,四谷会不会多一个可怜的蛇婆婆。

孵而摩思女士很惊异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就好像你一直养在身边的狗子某天突然某天捧着道德经读得不亦乐乎。我的这种行为远远超出了她对人生与世界的认识,在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她揉了揉太阳穴,继而十分不耐烦地扬了一下下巴。我顺着方向望过去,今天美貌也在努力工作的烈儿正蜷在吊床上抠脚。美男子在抠脚,这定是迷倒万千少女的反差萌。

我怔愣了一下,旋即理解了她的意思,可烈儿是我的哥哥呀!

看孵而摩思女士痛心疾首的表情,肯定是悲叹自己竟生出了我这样有道德观念的女儿。

烈儿是我母亲的义子,本尊乃是透体通红的一只火凤凰。他本是寒鸦一族收养来的远亲,还是颗蛋的时候就寄人窝下,寒鸦一族各个黑衣黑面,性格也冰冷疏离得很,个儿顶个儿的霸道掌柜范儿。以至于他一颗蛋感受不到什么温暖,好几年也没什么动静,那时我娘刚生了我,想着一个蛋也是抱,两颗蛋也是孵,便一时圣母心发作,收了他做义蛋。虽然他是乌鸦一族收养来的远亲,但也算是禽类族人,禽兽兽兽不亲,断没有送给外族抚养的道理。但孵而摩思女士向来不缺智慧与手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以他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与我同窝而栖,当然,那时候的我也是颗不谙世事的蛋,在我娘温暖的肚子下蠢蠢欲动。历经数年破壳而出,所以我与烈儿乃是实打实的异卵双生。

我常讶异四谷竟有烈儿这种尊贵血统,但暗自里又有些骄傲窃喜,毕竟我们是一窝孵出来的,就像是打了同样生产批号的商品,虽有良莠之分,但大抵应该是不错的。

但就算是同胞也难免会有差异,何况我与他这种毫无血缘关系的呢。彼时我正是一个和烧火棍差不多大小的丫头,又黑又柴,粗糙的很,与名字相去甚远。且整日与咬文混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就带了几分贼眉鼠眼,是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过我总觉得的这要看天分,你看烈儿也整日与我与咬文混在一起,而且一肚子草料,但是天生一张端正的脸,一双波光粼粼的凤眼占了半张脸,不笑的时候一脸正气,笑起来三分邪气,引得四谷的姑娘们专门的发明了一个成语形容他――美颜盛世。而我也每每也只能感叹一下这盛世,如你所愿。

可惜当时的我实实在在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蛇一条,对美没有概念,对美人也无甚敬畏之心,对烈儿的认识粗浅而片面——外形酷炫——火鸟本体,自带技能拉风——可以喷小火球,除此之外,觉得他再无甚过人之处。倒是咬文总对我讲,烈儿那样的俊极无寿生在我们这穷乡僻壤着实可惜,要是生在外面的花花世界,定是要养在金丝做的笼子里,每日锦衣玉食,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我对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生活极其向往,以至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见之内夜里的梦呓都是“我不飞啦,请将我温柔豢养”之类,十分之无节操。

我知我娘写起文章来,十分喜欢埋下伏笔,有时候太多以至于她自己都记不得,在完结之后还要出续本来解,但又忍不住埋伏笔,又要出续本来解,如此恶性循环,有如高利贷一般。

我万万没料到,她几百年前,还有过这么一手。

想必还在我是颗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了我的“剩余价值”,并且一番苦心的给我备了个“蛋养夫”,如此高瞻远瞩真是令人不得不服。

烈儿既已唤我娘为娘,又已唤我爹为爹,这样以来倒是省下不少改口钱。他又不知父母,一个没有婆婆的媳妇之路必定充满光明。

可于我内心中,却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且不说兔子尚不肯吃窝边的草,丈夫这种东西岂是有个顺手的便拿来用一下,另一方面又觉得若如此下去,蛇生也未免太过平淡。百年后生几窝不蛇不鸟的小怪物来,着实不知是喜是忧。我心中杂念已生,便觉得与烈儿相处起来不甚自在,完全不似曾经的潇洒。所以便不再每日与他二人混在一处,反之找些个独处的清净地来。

而四谷的冰原,就是我一处好藏身地。

众妖习性各异,但喜暖喜光的居多,只有冷血的蛇族才会喜欢阴凉之地。而我还在蛋里的时候与烈儿同窝,每日外感火热之邪,以致阴阳失衡,内火旺盛,成了易身热烦燥的体质。四谷的底层的冰原之上面开满了三层九瓣的透明小花,一直是我祛火退热的好去处。

在我小的时候,曾因为贪吃屋后凉棚上盘纠的葡萄而不小心掉进后园的水井当中,呛了几口沁人心脾的冷水,化成原形,几经挣扎,失去了意识,井口的光亮越飘越远,井水的温度越来越低,再睁眼之时,眼中出现的却是一片云蒸雾罩,视线尽头闪烁着其妙的光芒,身边开满透明的小花,我哆嗦着呵出一口气,小花凋融,原来我已经身在冰原了。

后来好奇心驱使着,偷偷又跳了几次井,渐渐摸清了门道。也不知为何我家后园这口四季井水冰冷,却原来底部直接连到水层,而水层底部没有淤泥河沙,流动的乃是半凝固的冰渣,这里异常寒冷,似乎连时间都被冻住了,我若是不挣扎,半盏茶之后便会到达冰原,四谷构造神奇,远非我所能理解揣测,好在我也无甚求真务实的精神,十分得过且过,所以十分愉快。

万物生长都要历劫,也有只有特定的个体才会经历的奇遇,老天爷就像是心疼没吃到晚饭的孩子,用只小小的砂锅煨着细火,炖了蘑菇木耳来给你吃,有的妈妈是亲的,恨不得连砂锅都吞下去,有些妈妈虽然亲,但是木耳泡了隔夜,蘑菇也很毒,还有一些根本是后娘,熬了一锅上好的毒给你吃,四谷也不例外,传说里事隔久远的残存的零星片语还有后人的添油加醋。

只是这个法门不为外人所知,亲如烈儿,我也不曾告诉于他。

我几日未来,冰原极寒依旧,嶙峋巨石般的坚冰狰狞凌厉,虽然出处晶莹剔透,但是“粉妆玉砌”这个词显然孱弱了些,不足以形容冰原的粗犷与鬼斧神工。远望去,本应空旷的冰层之上却隐约扣着个晶莹半圆,走近看,似乎是一处房舍,一块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粗粝石头垒了个大概,空隙处填了更小的石块进去,大的花岗岩,小的莹石,错落有致,每块都有适合的位置,好像自己寻找的一样。

一层坚冰裹在外面,将大大小小的石块,结结实实的冻了起来。

我见过四谷居民造房子时的矫情,比如知更鸟,每个树枝儿长短粗细要均匀,树皮不能有破损,什么树种也要分门别类,搭树枝之前为了讨吉利还要跳段舞蹈,效率极其低下,婚房搭好的时候孩子都該娶亲了。

眼前这栋因地制宜不拘小节,甚合我的心意。

我好奇心起,便想要仔细看个究竟,房门是平整的一扇页岩,我试着推了一下,应力而开,显然这门是有什么机关,开闭皆容易。

与外面的极寒之地不同,房子内十分温暖,像是有人族居住的样子,一张床,几件被褥,一张桌上几摞书简,视线落到房中央,一块一尺见方的透明水晶板,贴近时只觉热气扑面,透过水晶版望下去,一片雾气蒸腾,我忽然想起关于四谷地下的传说。

四谷老一辈,总传说冰原之下几百丈有热泉涌动,能量之巨大,連岩石都能融化,我虽听说过,但是从未见过,今日一见,不禁又想起这传说来。顺便佩服这屋子主人好灵窍,打穿了冰原,热的蒸汽便涌上来,又以水晶石板封住,天然取暖。

而室内温暖,室外的冰壁不曾融化,显然热与冷的平衡也是经过精密计算,大概是这水晶板的大小,通过来的热度,皆是有些玄机在的,大一分或小一毫皆成就不了这间石屋。

一张极简单的木桌之上,摆着一方砚台,旁边几块形状各异的小石头,有一块方方正正,有一块是个天生的小刺猬,压在一沓宣纸上的是颗纯黑石,表面粗糙,没经过打磨却天然一个猫脸的样子,似乎胡须都能隐约分辨,只是两只耳朵大小各异,表情狡黠,极为诙谐。

而一摞书简堆在桌边,其中一本看上去十分厚重,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大妖怪传!

我在我娘的书库里曾见过记录这本书的,说是古早有位大先生,按照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名山大川的方位遍寻各种妖怪精灵,终其一生,情有独钟,倾尽家财,呕心沥血,几历艰险,手绘画像,强行近身采访,留下大量一手资料,代代相传,后人才得以一睹诸大妖怪真容。传说中的大妖怪,与我这等出身土坷垃的小妖不可相提并论,是真正超越物种的存在,集天地灵气大概千百年才能酝酿出一个,世间罕有,有稀缺价值,当真妖怪中的贵族。后来世人尊称这位大先生为“生写大叔”,后世又有若干女子继承其衣钵,数量众多,统称为“站姐”,但女子大多害羞,又偏于温柔,有滤镜,喜欢修图,所以真实性偏弱上几分。现世流传的都是临摹本,真迹早不可考。很多大妖怪也只能口传形容,真实样子也不得而知。而这本真迹的大妖怪传,纵有万贯家财沉迷于此的,也未曾再见过踪影。

我缓缓靠近,仔细看着封面上,没错了,真是这本,我知他珍贵,也不敢贸然翻看,只能内心此起彼伏的感叹一番。

再看别的书简,竟也是十分面熟了,竟是孵而摩思谈俺全集,

孵而摩思谈俺全集是我娘随手写来的长篇巨制,大多选自我娘的日记,家里的账本,我和烈儿的作业等等。长篇累牍啰啰嗦嗦,只因写起来完全不似小说般费脑细胞,所以十分高产,也十分无趣。其中有关我和烈儿的部分大多是些黑得不能更黑的历史,幸好发行量低,卖得也是十分惨淡,好多都被堆放在了村头厕所。在我渐渐长大之后,觉得书中内容实在有损形象,便与烈儿商量不如按废纸价全部召回,集中销毁,只可惜此时烈儿也已经渐渐长大了,吾家有男初长成,四谷第一美男的粉丝群犹如沙县小吃般遍地开花,对烈儿的过去,现在和讲来刨根问底,事无巨细,津津乐道,脑洞大开,就连咬文也不能幸免,作为官配的头号种子选手,在若干作品中登场,催生了四谷同人文化的发展,而作为第一手原始资料的孵而摩思谈俺全集,终于到了一册难求囤积居奇的地步。恐怕卖了我两颗蛇肾也难换一册,就这样,我想要销毁的梦想也碎成了肥皂泡泡,

眼前这一溜十几本,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此处妖迹罕至,连个活物都少见,却平地生出一栋房屋,处处匠心,藏书若干,价值不菲剑走偏锋,奇怪又奇妙的很。我十分好奇主人的样子。

定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有闲又有钱,穿长袍,结玉发,云游四海,路过此地,觉得风景甚好……一片冰原似乎没有什么风景可看,觉得气候宜人……寒冷刺股似乎也不怎么宜人,觉得极为安静……我想来想去也不知冰原有什么吸引人之处,转念想,老神仙的想法又岂是我等俗物可以擅自窥探,随即心下释然。

若能得他应允,翻看观摩下那本大妖怪传,也不枉我心心念念许久。说不定他一开心,把孵而摩思探案全集都送予我,毕竟那一摞几十本十分碍事,我便就地点火把它烧个完全,黑历史也可以淡上那么几分,不至于永世流传。

我等了几个时辰,直到冰原尽头慢慢浮现出五颜六色的光斑,夜幕渐渐沉侵,也不见这房子的主人出现,只好悻悻地离开。

我心有不甘,想与这石屋的神秘主人结交一番,略一思索,便借用了纸墨,留下字条。

“老人家,这里原是我的地盘,你擅自造了房子,便要拿大妖怪传的书来当赁金!”字体张牙舞爪,及其嚣张,一看就是出自地头蛇之手。

写完了自己读读,感觉有些出出逼人,而且目的太明显,遂撕掉又写一张。

“老神仙大人,你在此地安居即是缘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可互通有无。祝好。”

再读一遍,只觉得酸味弥漫,拽文,但不失礼貌,与我的教育水平相得益彰。乖巧形象跃然纸上,我十分满意,小心翼翼地把纸压在小猫脸的下面。

我心里惦记那半个蛋壳,没几日又去了一次,房间里没什么变化,桌上几颗小石头不知哪儿去了,桌前的墙壁上多了一副画,一位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个小尖下巴。墨色浸润,站在画前似乎都感觉的得到梅雨季扑面而来的湿气。

纸质泛黄,像是有了些年头。

我向来对字画无甚兴趣,但也知道人像之中,最难画某过于眼神,想这作画者真是狡猾,一把伞就遮去了最难画的地方,买这画的人不知道被他骗了多少钱去。但盯了一阵,也不知道为何竟是移不开眼睛。

“这畫可还看得过去?”

我一惊,回身定睛看,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的男子,此刻正反剪了双手看着我。

“还不错,不错,呵呵呵”

当然如果接下来他要是问我“哪里哪里”我是讲不出来到底哪里不错的。

看样子他对这幅作品也是十分满意,当下也不说话,与我一同站在画前仔细的瞧了起来。我私闯民宅被抓个正着,内心十分忐忑,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他似乎在沉思,一张白白的脸,一管挺直的鼻梁,连鼻孔的形状都长得十分好看,额发有些长,挡了些眼睛,显得那眼睛无可探底的深邃,像被团雾掩藏在里面,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拂一下那头发,好看清那双眼睛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烈儿固然好看得很,那种攻城略地的凌厉,不容的人说不好看,眼前的这位却如高山流水,深谷幽泉,连绵不绝,深无可测,不动声色的吸引住人的目光。

“这位小兄弟”我觉得一直盯着人看这件事十分不礼貌,便想找个话题岔开尴尬。对于初次见面的称呼,我和我唯二的小伙伴也从经有过一番议论

咬文说,不论妖或人或仙,大抵都希望自己看上去年轻的,你看到个婆婆却称她为姐姐,显然会让她高兴,如果她自认为是姐姐,你却叫她阿姨,那肯定是要生气的

我说明明看上去是个婆婆,你偏要叫姐姐,不是眼神不好就是个油枪滑舌,也说不定想要骗人家些钱财,称呼这种东西,当然是模棱两可最好,比如叫小兄弟,即承认了他有可能比你大的可能性,又保留了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的余地,

烈儿说“我从来不烦恼怎么和别人搭话,都是他们来和我搭话”

“这位小兄弟?你叫我……这位小兄弟?”他突然靠近,一张脸也放大了若干倍,然后挑起嘴角,笑了出来。

深如渊泉的眸子一下子亮了,像是暴雨后天空的乌云突然裂了个口,阳光迫不及待洒下。

我曾听得有人说,年少时偶识人间绝色,见水不是水是水光潋滟,见山不是山是山色空蒙……此刻我只觉得于那之上,见过的雨也不是雨,云也不再是云……暮冬雪消,早春蕾发,夜里一声虫轻啼,哔啵一声,审美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关节,世界被一把撕开,风夹着细雨花香呼地涌进来。

我有些口干舌燥,想躲开他的目光,视线却又不知不觉停留在他身上。

他看我窘迫,也不再言语,却也不避开眼睛,反倒又上前一步,反剪了双手,低下头看着我:“你与我,有什么有无可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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