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愤愤不平,他责备陆寻惹祸上身,私藏朝廷钦犯也好,教训他即使是朋友兄弟也不可不防也罢,都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在他内心中,陆寻是一颗弃子,就和养在笼中的鸟,种在园里的花没有区别,因为他不能继承衣钵,不能光宗耀祖,所以只要给他安稳的生活,让他一辈子无忧无虑就可以,再不用为他费任何心思。
想那张纯良敢明目张胆的进府搜人,定是与陆珍之间有什么勾当,而那谷大人又如何与陆寻有了联系?只怕也未必简单,陆寻心思单纯,被人利用尚不自知,而陆显侬目睹兄弟阋墙却不闻不问,
今日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猛地想起来我还在墨玉的身体里,可是找遍整个相府也不见“白贞贞”的人影,直到晚饭时见到环儿端着一托盘吃食哭哭咧咧送到柴房,才看到满身尘土,正抱着一根柴草打滚儿的“白贞贞”。
听说今日二少奶奶不知为何犯了魔怔,对老嬷嬷又叫又挠又呵气,三五个人穷尽力气也拦不住,无奈之下把她关进柴房,老夫人已经派了佘管家去请高僧,明天一早就要做法事驱魔。
我被几个高大的嬷嬷拉到一处房中,旁边坐了各位夫人,一张帘子隔开,隐约见到对面几个人影,一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大概就是那位高僧,身边矮一些的大概是个小沙弥,还有一位看身形是佘管家。老夫人道:“上次幸好有大师指点,除去了那株爬山虎,保佑我家宅安宁。”
我本来心中有些忐忑,生怕他识破了我蛇精的真面目,没想到竟是上次的那位“高僧”,上次本来是小青引出的祸端,而他却没能溯本追元,反倒累及了那株向来本本分分的老爬山虎精,看样子也没什么本事。我将全身的妖气敛了,静静坐在一旁。
那高僧道:“我当初一时不忍,只叫管家砍了那爬山虎去,没有斩草除根,以至于养虎为患,竟然让他又附上了二少奶奶的身。”
听他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清澈,大概是个年轻人。
老夫人惊讶道:“难道这次作祟的也是那爬山虎精?”
“正是,相府有老夫人坐镇,宵小自然不敢放肆,只是那老爬山虎在这里扎根已久,论资排辈怕还要在老夫人前面。”
老夫人点点头:“大师所言极是,从我搬入府中之日起,它便在那里,说起来确实要早上很多。”
二夫人道:“我看也不用太麻烦,听说中了邪,泼一些粪尿就好了。”
那高僧道:“若是个过路的精怪,这法子到也许行得通,可这老爬山虎,怕是越泼粪尿越精神。”
“那如何是好?”
“先喂她喝下圣水,待我咏上七七四十九遍楞严经,驱魔逐恶!”
一个小沙弥捧了碗水给我,水色浑浊,大概是混了些香灰之类,我端起来一饮而尽。
那圣僧又道:“一会怕是如昨日般发作起来,请各位切莫靠近。”
一众女眷皆一脸虔诚 ,我本以为那碗香灰水下肚,大概会显个原型,或者痛的在地上打滚,可是除了十分难喝之外并无任何异常,百无聊赖之际,便听起他所咏心经,越听越觉得耳熟,他含混不清,听起来便十分玄秘,可我却发现自己竟然能随着他缓缓吟唱,而且心中平和,十分愉悦,难道是我生来有佛缘吗?
“黄豆五斗,春日里泡发,上火蒸软糯,筑三寸四方坯……”
不知为什么,脸上湿漉漉一片,我伸手一摸,哦,那是白贞贞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落了满脸。
我突然想起,那是三四月的寒冷的春日,蛇爹在屋前支起大铁锅,煮了的黄豆筑成块儿,用麻纸包了放在屋梁上发酵,等到夏天做黄豆酱。小小的我和烈儿再锅旁边暖着手,等蛇爹在尝火候的时候讨豆子来吃。
那是四谷人人都知道的酱谱,原来与人间的也一样。
在座的各位小姐太太,大概以为酱本身便长在坛子里,摆在厨房中,想吃的时候摆出来便是了,哪里知道怎样做呢?加上那“高僧”咬字十分不清,还带着些怪异音调,听上去的确像有除魔的功效。只可惜我儿时起便将这酱谱背的滚瓜烂熟,不经意被他撩起我思乡之情,连收拾这个西贝货的心情都没了。
我由自哀伤之时,隔帐一阵晃动,一个肥肥的影子将自己挂在上面,来回悠荡着,定睛一看,不是墨玉又是哪个有这样嚣张?
我灵机一动,手藏在袖子里,一串咒念出来,墨玉吊在隔帘上不再动,纱帘另一面的“高僧”突然打翻了面前的香炉,噌的一下窜上茶几,在上面伸起懒腰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众人皆惊。
小沙弥声音颤抖,强作镇定道:“府上的妖非池中之物,我师父不得不使出震魔**。”
众人面面相觑,“震魔**”可是头一遭听说,一时间满室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突又见那高僧从茶几上跃起,扑在隔帘纱帐之上,那纱帐如何承受住他的重量,扑通一声翻倒在地。墨玉吓得嗷地一声怪叫,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抬着两只前爪,坐在地上看着众人,一动也不动,只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
“高僧”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开始舔手,二夫人冲那小沙弥喊道:“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做法!谁知她这一吼,惊醒了那“高僧”,“高僧”不再舔手,伏低了身体向着二夫人缓缓靠近,我见过墨玉在花园里扑蝶时的模样,心想二夫人大概要糟糕,果然“高僧”围着她绕了一圈后突然飞身扑上,抡起巴掌便扇在二夫人头上,二夫人一声尖叫,四处躲藏,她原本好美,满身点缀着玉石珍珠,一动之下撩得那“高僧”兴致更旺,一时间只听得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早有下人搀着老夫人躲出门去,二夫人哭爹喊娘,躲来躲去也躲不过与墨玉换了身体的“高僧”,闹了一盏茶时间,才见“高僧”心满意足攀上屋顶离去。
那小沙弥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师父遁墙走了,强装镇定道:“那爬山虎精老道得很,不知不觉间上了二夫人的身,我师父声东击西,已经将那老爬山虎精降服了,从此府内安宁。”
众人虽然半信半疑,但眼见白贞贞恢复正常,而二夫人原本轻浮,意志不坚,那老爬山虎精若要找个替身,她的确最合适不过,如此一来,竟无人怀疑,赏了许多银子给那小沙弥,由他径自去了。
我虽然也好奇那“高僧”的去向,但是眼下却首先要考虑的是陆寻要何去何从。
他这几日见了我,难免有些讪讪,我气他欺骗我在先,将一个青竹会党首说成屠夫,惹祸上身,掉进陆珍圈套,所以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而他则进亦忧,退亦忧,远不知何时而乐也。这日午后又见了面,我依旧没甚好脸色,他面色有些发红,缓缓地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烫金的图案,这logo还挺面熟。城里最大的绸缎庄。
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沌也会清明,居然会送礼物了。我打开来看,哭笑不得,他一脸期待的盯着我。那是一段白绸,上好的质地,溜光水滑,触感冰凉,绣着暗色的花样霜花,只因每一朵都是不一样的。人类智慧怎及大自然鬼斧神工,所以在巧匠绞尽脑汁绣出自己可以想象的一切六角花形,但也不过几百种而已,所以这段霜花缎也长不过一人之身,裁衣做裙皆不成。
“我以为我做了什么让相公不满的的事,所以要赐我三丈白绫呢”
“不好笑!”他气鼓鼓的,低下头不看我。难为他一片心思,我也不好再生气。这段白绸我常在手中摆弄,渐渐玩的熟了,舞出风来拍个苍蝇蚊子百发百中,这段绸上也算是冤魂无数了。
一不小心就入了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每日里只觉得额汗津津湿哒哒,动也不想动,内烦躁烦得很,在中厅有过堂风之处放了竹榻,尽量将自己摊得扁平些,抬头看一眼读书的陆寻,脚踏上覆着燕北貂皮,膝上盖着波斯绒毯,也算是懂得了什么叫心静自然凉,再看他缓缓将刚沏的香片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我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背后蒸腾起来,改天要找个大夫给他号号脉,查不出二公子身寒体虚的就是庸医。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让你一直盯着我”他目不斜视,依然看着手中的书,竹榻的一半儿已经被我的身子捂热,我翻了个身换到另一半:“刚刚有只蝴蝶落在你脸上,漂亮得紧。”
“是玉带凤蝶还是白金翅翎?”
“它一下子就飞走了,我没看清。”
他忽的站起身来:“白金翅翎最喜欢院子里的臭绣球了,莫不是我也臭了……”
我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刚刚的是最喜欢落在桂花树上的小粉蝶。长得像梨花瓣,扑棱棱就飞走了。”
他半信半疑的坐下,渐渐镇定下来。我却忍不住细揣和他的对话,渐渐发现其中的有趣之处,基本上第一句总是正常的,第二句便偏离常理,稍显怪异,说通也通,虽然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反复推敲倒觉得深不可测。而第三句上,便要彻底暴露他心智上的不完全,得到这个规律,我便忍不住想要验证一下,细细碎碎的阳光里,有猫影儿跳下窗台,之后闻得一声鸟儿惨叫,尘土飞腾,几个回合,最终鸟儿侥幸逃生,耷拉着半边翅膀斜楞着飞走,我道:“不知道是哪只猫又在欺负过路的鸟儿了?”
他眼不离书:“是祖母的宝贝墨玉。”
“这墨玉还真是顽劣,整日欺邻霸里!”
”祖母太娇惯它了,慈母多败儿便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也是它天生顽劣,最喜欢将那花枝来当做秋千打,折花无数。”
“白姐姐所言正是,你看我爹就不若它这一般。”
我哑然,这第二句倒也还说得通,虽然俗语用的不爱对,但是动物随主人秉性,原也不错,可这第三句,竟将这大花狸猫与他爹比作一起,那是不是我们都要叫上墨玉一声小叔叔,不知道宰相知道自己多了个横行乡里的花狸猫弟弟,是不是要大义灭亲。
忍不住又来试第二回。“听小方子说,前几日护城河中捞起了一丈多长的黑鱼来。”
“护城河与清沫江相通,有些异物也不足为奇。”
“城里好些人都在争这条大鱼,听说已经喊道三千两银子的高价了!”
“难道是要做来吃么,以我之见是不大会好吃……”
”大概是为了搞出个噱头吸引食客吧。”
”他突然把书往桌上一放:“若是能寻来做个小船,整日骑着它在江里巡游倒是不错!”说完径直跑出门去,不知道是去找小方子,还是去竞标那条大鱼去了。
掌握了这个规律,我心中倒亮上了几分,零星片语的拼凑,我知道他大概是在几岁上摔坏了脑子又发烧,并非天生愚痴,他能读书,有自己的想法,说到底无非幼稚些,而世上幼稚的人多了,大家都披着成人的外皮隐蔽自己,只有像陆寻这种不会隐藏的才会被称为“傻子”吧。若我在他还没暴露的时候便截住话头,或者在他说了奇奇怪怪的话的时候便囫囵过去,将陆寻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样子,活在一个远离纷乱的简单世界里会不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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