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比我漂亮得多……”树顶传来黑影呢喃的声音,那声音幽怨又愤恨,不知包含了多少不甘心。
陆寻抬头环顾,大声喝道:“既然来了就不要缩头缩脚,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他大概是平日里看了太多江湖侠士的闲书,眼下搜肠刮肚的想要讲几句场面话出来,难免有些不伦不类。幸好一群红娇和一群腐尸,还有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都不甚在意他说了什么,夜空中黑云滚涌,气氛越发压抑,看样子都是来者不善。
突然,黑影呼地落在我面前,一股焦臭扑面而来:“你们不仅漂亮得多,也好香啊……”
看它形状,隐约能分辨出人型,却不论如何也没法承认它是个“人”,只见它满身焦黑,皮肉像是在火里烧过一样,皱皱巴巴,黑色的缝隙里露着粉丝色的嫩肉,干枯的颈子上一颗圆头,一张脸分辨不出眼睛鼻子,像在外曝露多日,被风干了一样,
那怪物动了动,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公子既然叫我,我就来了!”
声音像生锈的铁磨蹭的时候一样晦涩暗哑,却偏偏带着股柔情蜜意,却听我脊背发凉。
那怪物又凑近几步,它的双臂奇长,浑身烧焦的皮肉像一件坚硬的壳,紧紧束缚住它,只有一双手臂关节似乎可以活动,所以便像一只猩猩一样,用手臂撑在地上移动,想来它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也便是借助了这双奇长无比的手臂。
陆寻惊呼一声:“白姐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怪物的头咯吱咯吱转向陆寻,让人忍不住担心如同焦木一样的脖颈随时会断掉,声音还是异常温柔:“公子,你既是读书人,说话便要小心,万不可伤了我的心!”
这大出我的意料,想不到陆寻离京一日竟开始桃花四开,虽然那一堆这一朵都十分棘手。
我心中笃定,张口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虽看着斯文,实际上却不曾读过什么书,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那怪物喉头一阵作响,像是个破烂的风箱被拉动几下:“你居然看得出我是个姑娘?”
“若非姑娘,言语间怎能如此温柔?”我心中只盼马屁不穿。
那怪物撑着身子,缓缓转了一圈,几个红娇都像被抽了灵魂一样呆呆立在那里。一阵风过,纸糊的衣衫簌簌地抖着。
“这一个红娇,那一个红娇,都是假的红娇……真的红娇就在你面前,可是她们现在都比我漂亮得多了……”
“你是真的红娇?”我与陆寻同时惊道。
怪物慢慢仰起头:“红娇那样苦命又不祥的女子,又有谁会去冒名顶替呢?”
偏僻乡村里住着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比起柔弱的女子,男子才是劳动力,所以家里的女儿都像猪狗一样的养活,尤其遇上荒年,每一颗粮食都珍贵,当然要留给哥哥,留给弟弟,后来,干脆,将刚生出来的女孩埋在土里,扔进河里,将那些花儿在未开放之前就折断。
红娇是幸运的一个,她没有兄弟,铁匠父亲将她养大了,铁匠被人骂做绝户,一辈子都缩头畏尾,不敢与村子里的人冲突,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没想到突然间翻天覆地,那些曾经骂他绝户的人,那些因为家里许多儿子趾高气昂的人,都同他亲密起来,称兄道弟,一口一个老兄弟。老铁匠一边打着犁头一边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大锤敲打着通红的铁,一颗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疼的一个激灵,想起村子里一群又一群的单身小伙子,突然明白了——“哦,他们是想让我把女儿嫁给他们。”
村里早有机灵的后生,按捺不住来讨老铁匠的欢心,大块的肉,大坛的酒送进门儿来,也有那木讷寡言的,一声不吭地帮他劈木材,拉风箱,老铁匠是个聪明人,他懂得不做声色的买卖才有赚头,于是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欣然享受这一切,他想象不到自己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自己的女儿就如同一件珍宝,多的是想要据为己有的人,如何待价而沽?想想就兴奋。
隔壁村子的首富赶着马车行了几十里山路,将从未见过的银钱和绫罗绸缎送来,老铁匠告诉自己,不要太贪心,可以了,足够剩下的人生吃香喝辣,于是他去问红娇,红娇羞红着脸说:“爹爹,我不喜欢那些男子,我只想找个读书人。”
老铁匠在心里暗笑:“读书人哪有这些银钱?女子真是傻的可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红娇是棵摇钱树,生的出米,生的出面,生的出余生的美好日子来,她不愿意就不愿意,这样一个姑娘,还怕烂在手里不成?
红娇的确是有些心气高的。起初,许多年轻后生每日里偷偷看自己,帮忙提水拎重物,红娇心里还是有些喜滋滋的,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不可控,某天被村里孙家三个光棍兄弟拦在路边,抱起就往家走,红娇怕得要死,拼命呼救,幸好田地里除草的小伙子用一把镐头吓得孙家三兄弟放开了红娇,想想差点儿成为一家兄弟的老婆,红娇十分后怕,忙不迭地谢了又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谁知傍晚那人边找上门来,说我拼死救了你一命,你必须嫁给我才成,就这样闹了几日,红娇身心俱疲。
时间一久,红娇不胜其烦,她想,别人口中的读书人大概不会这样,田地里的农夫又知道什么呢?他们就像畜生一样的干活,死去,可读书人不一样,读书人的衣服那么干净,脸上总是淡淡的却又意气风发。
所谓的读书人,红娇只在镇上的张大官人回村祭祖的时候见过一次,张大官人白净面皮,见了村里人都笑眯眯的。就那一次便种下了一颗种子,悄悄地扎了根,红娇觉得,既然那么多男人都想娶自己,那么说不定其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个读书人罢。
可是红娇的梦才做了个开始就戛然而止了,她死了,而且死得很惨。求而不得这种事日积月累会变成一种愤恨,即使看上去那么老实沉默的一个人,也可以酝酿出巨大的恨意,点燃铁匠的房子,将逃出来的红娇抱在怀里,扑进熊熊烈火之中。这可怜的女子挣扎又挣扎,如何挣扎的过?她在火里闻到自己头发的焦糊味,那火舌舔在身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她在死去前想,爹爹怎么还不来救我呢?那么多说爱我的人,怎么也不来救我呢?
“你看我的样子,浑身都是被火烧过一遍,头发都没有了,眼睛也只有这样才能看见。”她的一只眼没有了,另一只只有一道小缝,不得不仰起头,从那小缝之中望着我。
“他死了都不能与我分开,可是我连他的样子都不知道。”红娇桀桀地笑着,伸出两条长长的手臂:“这是他的一部分吧,如今已经长成了我的。”
老铁匠年纪大了,已经举不动大锤,他的房子没了,摇钱树也没了,期盼着的富足生活变成了竹篮打水,他大概也有些思念红娇,那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女儿,于是便想起年少时糊灯笼的手艺,糊了个红娇出来,陪着自己说说话。
那年,村里有个小伙子意外死去了,他娘心疼他尚未娶妻,于是张罗着配阴婚,找来找去,便找到了老铁匠家里。男方家人能说会道:“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就是明媒正娶把红娇娶进来,不会委屈了她。”老铁匠想了又想,让他们把纸人红娇装进轿子抬走了。
下葬时老太太藏了个私心,偷偷对人说:“我家儿子从小多病,又老实厚道,怕不要被那女子欺负!”偷偷叫人将红娇的手脚钉了钉子,垫在儿子的身下:“既是我家的人,生生世世都要被我儿子压住我才放心。”
最早出现的那个红娇嘻嘻一笑:“爹爹思我心切,便做了我出来,却不料被人垫了棺材,一日日见他在我身上腐朽发烂,那老太太打得如意算盘,想要我生生世世都被他儿子欺负,只可惜日久天长怨气渐生,竟助我爬出囹圄,区区几颗铁钉子算得上什么?她的儿子也变成了我的傀儡,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大概不止一个死去的红娇,还有那么多没有姓名的被这片土地吞噬了的女子,她们的怨恨留在这里,附着在一起,积年不散。可是这么多纸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铁匠发现,虽然活的摇钱树死了,但还是能摇得下钱来,于是他摇身一变变成了老裱糊匠,他亲手糊出了一个又一个“红娇”,亲手把她“嫁出去”,“纸人红娇”居然在当地小有名气,直到有一天,同村的老光棍艳羡道:“我也巴不得我早些死了,也娶个红娇睡在我的身边。”
老铁匠用脏袖口抹了抹嘴边残酒:“咱么兄弟这么多年,亲上加亲也不是不行,你把你留着买棺材的银子与我换了酒,我明日就叫你洞房花烛!”
老光棍嘿嘿一笑:“我看行,死了就死了,是被野狗啃还是自己烂没也不知道,活着能娶了美人可是真的爽啊!……你要将她糊得结实些,陪着我长长久久!”
于是在一个夜晚,一个新的红娇被老光棍抱回家里,各种猥琐狎昵自不必多提,想必是那个身上十分臃肿,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纸,被修复了许多次的红娇吧。
“我以为死了之后便一了百了,谁知道死了之后也不得安宁……”红娇暗声道。
这是一场近乎闹剧的悲剧,一群人苍蝇一样的围着红娇,活着的时候骚扰不休,死去之后也在不停的吸着她腐烂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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