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如果我要你和我走,你会和我走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他口中的“她”便是我,只是这话在他说出口之前,我心中的疑问只有一个,那便是“她”是谁,此刻知晓了“她”是我自己后,疑问却越发的多,他为何要我与他走?走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着我,似乎知道我有这许多疑惑,于是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要和我走吗?只有你和我,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地方。”

小神仙看似温和如玉,却开口便要你背井离乡。

万灵谷民风开放,不若人间陈规腐礼,自由恋爱正常得很,喝了酒后在姑娘窗下喊要不要做我婆娘的也大有妖在,我自小耳濡目染,觉得比起书上互相猜忌你来我往打着太极,暧昧又不分明中期期艾艾,万灵谷的直来直往显然更适合我,却想不到我人生遭遇的初次类似告白,竟然如此单刀直入。

“我爹娘呢,我哥哥嫂嫂也要一起吗?还有我的朋友……”

“只有你与我,去你想去的地方,人间的小城镇也好,东方的孤岛也好,只有你与我……”

我心下慌乱:“你说的那些地方,大概是不错的,可是我总怕不习惯……我生在四谷,长在四谷,将来老了也要埋在这里……”

他低头:“我听你说过的……可是将来会怎样你如何知道?未来变幻莫测可会如你所愿?”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却不依不饶道:“你如果不同我走,那以后便能再也见不到我,也可以吗?”

我不知道他今夜发的什么神经,听说有些神奇生物月圆之日便会想法行为不受控制,我想他大概也是流着那些比较特别的血,所以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容我想一想……”

他不再言语,侧过身子对着我,我看到他的剪影,似乎感受得到他浓浓的悲伤,为什么呢?那是沉重的情绪,原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现在却像一只兽,吞噬了他整个的人。

你为什么,那么悲伤呢?

我其实十分不喜他的这种情绪,或者是,因为“悲伤”这个词距离我太远,以致于我不能理解它所以存在的意义,比如村西二婶家的小瓜子那年夏天被山洪冲走了,二婶不过躺了两天,又爬起来在街上支起炒货摊子,比如咬文被强迫娶了没见过面的女人从此告别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也不过是醉了一场,在茅草堆里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家。大概因为四谷的晴天实在太少,所以至少要在情绪上不断地放晴。抑或者作为妖,我们原本也没有什么期冀渴求之事,这样一来,吃饭也是快活,喝水也是快活,相聚与分离皆是快活。可是人与仙,大概与我们不一样。他们既然知道广阔世界的样子,当然也要追寻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样子是否符合自己的希冀,而於情爱一事上又有很多执念。东西过于复杂便容易出错,岔道太多便容易迷路,有的时候没有选择大概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大概是偷偷喜欢着小神仙的,所以不仅想把自己喜欢的,自己不那么喜欢的都统统分享给他,更是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看似会让他开心的事情。放在我娘的本子里,大概便要加上一些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类的形容。但在我看来却未必如此。我只是贪恋,全然没有出于奉献的想法。

我问咬文:“若是小十三要你与她离开万灵谷,你会与她走吗?”

咬文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我打开他的手:“我是认真的!”

咬文纠着眉头,思考了半天:“她与孩子在哪儿,我的家才在哪儿啊!”

我爬上榕爷爷的树顶,隐藏在它繁茂的枝叶当中,整个四谷放眼可见。树下,一群小童在嬉戏打闹,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问烈儿,:“要是苏仙儿要你和她一起离开,你会离开吗?”

烈儿摇摇头:“她都听我的。”

“如果她要与你去人间的小城镇,或者东方的孤岛,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会离开这里吗?”

烈儿摇摇头:“她不会的,她不舍得我离开父母亲人。”他摸摸我的头:“包括你呀!”

我点点头,心里原本动摇的慢慢坚定起来。

他突然又说:“我一直想和你说……那晚……其实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也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我认识了别的女人,和她在一起很开心,但是也会生气,伤心,愤怒……所以,我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贞贞,你是我的好妹妹,永远是我的妹妹,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时的那种心跳……”

我点点头:“这就是亲情和爱情的区别,你竟然才知道,真是愚笨的很!”

我看着他的表情轻松起来,又忍不住说道:“娘的闲书偶尔还是要看看的,你若比我还不济,那真的丢白家的脸了!”

他笑着点点头。

这几日,孵而摩思女士和蛇爹准备着烈儿的聘礼,我听到他们整日算盘子打得啪啪响,把老本都翻出来,夜里又小声商谈,还要留些给女儿做嫁妆。

蛇窝足够好了,我一辈子都要住这里,嫁妆什么的也不需要,看样子也嫁不出去,把无限极盒留给我就行了。

无限极盒乃是我家传的宝贝,那还是蛇爹年轻的时候,醉酒迷路之际,碰上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小兄弟,听过无限极吗?”

身上金货全部做了酒资的蛇爹摇摇头,却因天气寒冷所以恻隐心起,脱下自己尚能御寒的冬衣替那老人披上:“老人家,可别生了病!”那老人见蛇爹是个身无分文的烂好人,只能叹口气离开,蛇爹回家之后发现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古旧小木盒,半张手掌大,也没当回事随手放在一边。至于无限极盒有无限的收纳能力,宛如无底洞一下填也填不满,那倒是蛇娘嫁过来之后无意中发现的了。

我主意已定,鼓起勇气说给小神仙听。

他点点头,似乎意料之中,只是对我说:“以后我便再也不能来了。”

我心里一紧,像被剌剌藤刮了一遍似的,**辣的疼:“为何如此?

他却不回答,只说:“这里就那么留着吧,你想来的时候,就来看看”

“为什么再也不能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停地在想,为什么这样一双眼睛,看上去凉薄又深情,明明是矛盾的两种情绪,却都装一起。只有我一个是在乎这石屋,在乎着与他相处的时日,而他却能毫不留情当下说走就走,便道:“你若不再来,我也是不会再来了,留着烂屋子也是碍眼!”

他突然拧了眉头,轻叹一声:“我怎么忘了你原来就是这样决绝的性格了!”

石头可以开花,也可以剖腹产猴子,长几只小脚跑光也没什么稀奇,于是那些垒成石屋的石头纷纷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向那水晶石挡住的洞里跳下,而屋中的桌椅本本是他随手变化而来,转眼之间这间屋子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小猫脸那几颗石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委屈,小时候犯了错误被孵而摩思女士教训,也总一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额外的挨了不少打,长大成人也没改了这脾性,恼他归恼他,心里更是恨自己一时犯了倔脾气,回头看看冰原光秃秃的一片,那一处温暖的小小房舍再也不见踪影,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该勉强你,又发脾气。”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一层水汽:“只是好多事情,我也不能做主,不过我答应你,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若不来见我,那我就去找你!”

他轻轻地笑了,“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我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他的眼睛依旧雾蒙蒙,一如我与他初见的时候。

我看不透,也猜不透,更参不透。

但是又有何妨?上天总有双无形手翻弄你与股掌之上,所以人生不如意之事之**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猜不透的事情多了,何必纠结于其中,只是我虽虚度百年光阴,但实则还未开化,总以为事事皆应顺风顺水,万物都该和谐安稳,而事实上活着便是个受锤炼的过程,我那时开始才渐渐明白。

小神仙离去之后半月余我茶饭不思,心情低落,咬文误会我因烈儿而情伤,三番五次找机会开导我,我听他婆婆妈妈,却只能强忍,无法说出真正难过的原因,他是我独一无二的回忆,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那些难过,欢喜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又怕他只是我做的一个遥远飘渺的美梦,若讲给旁人,旁人便要跳出来对你说:“那只是你自己的幻想罢了,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呢?”我把他藏在我心里,他便会永远在那里,不会消失,不会走丢。

苏仙儿喜欢酸掉牙的覆盆子,蛇族天生对覆盆子类敏感,烈儿托我去山里采了几回,我原想她吃那么几次解了馋就好了,手臂被剌剌藤刮得全是伤痕,要得愈发的勤,简直是把覆盆子当一日三餐,整个山头的都快吃光了,索性把自己关在无限极盒里,两耳不闻盒外事,一心只读剩闲书。

我当时百年蛇生,有此际遇也是好事,原本一个蠢姑娘,竟也一边疗伤一边成长起来,想着什么时候四谷呆得腻了,便出门去看看,外面看得腻了,便回四谷休养生息。

我发发呆,坐在容爷爷顶端看看天空飞走的云,剥一篮栗子,等一朵花开,一不小心,一年就过去了。经年流失,岁月不变,花开了谢,谢了开,冰原寒冷如旧,却再也没有雾凇生长。

小神仙的样子,慢慢地也模糊,有时候看到远山含黛,那样子便似乎清晰几分,有时候碰到秋后细雨,记忆像是被泡的涨了,又褪了些色,有些情绪,有些心意,有些景色与他环环相扣,后来,时间过得久了,竟然开始遗忘,仿佛当时竭尽全力的诺言也渐渐褪色了一般。

我虽然说要去找他,但天下之大,又何处去找他呢?更何况他若想见我,我就在四谷,从不曾离开。若他不想见我,这样也好,那我就慢慢忘了他,因为再也不能相见,所以会引发记忆的一切也都消失了才好,要不然时不时的睹物思人,只能是自己折磨自己。

那正是我在无极限盒中不思春秋之时,所以不曾亲眼目睹全貌,但每每在梦中重现,是就连细枝末节都如越发清晰,那日四谷平静如曾经的数千万个日子一样,日上正午,天边一片云,慢慢聚集,慢慢靠近,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缺料不到竟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漫天的火焰落下,一团团,飞快地穿行在四谷里,所到之处,腾起火焰,火舌舔舐着一切,又有巨大的炙热岩石在空中飞舞,掉落,爆开,滚热的岩浆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四谷的树木,山峰,河川,藤蔓下的房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还有此间的生灵,都在挣扎,哀鸣。

曾经的皆比林立的房屋,春天会发叶子的独木桥,知更鸟美丽的巢穴,都被火焰吞噬咀嚼,最后留下一片黑灰,蛇窝已然整个消失,我在慌乱的妖群中不停地拉住一个又一个,你看到白蛇一家了吗?众妖惊慌失措的私下逃散,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继续向前跑,恍惚听到一个小孩子哭着喊“爹爹,爹爹”,灰色的鼠耳,尖尖的小牙,我曾经解下桃核雕成的小篮子挂在他颈间,他跌跌撞撞的在人流中四处张望,寻找着,马上就要被吞没。我跑过去抱起他,他的小脸上满是黑灰和泪水,我问他:“爹爹和娘呢?”

他摇头,我抱着他向着他家的方向跑去,那是条路旁长着雏菊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所谓曲径通幽便是如此,可是我跑出几步后,却不得不停住脚步。

那条路断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了。我在上面跑过走过无数次,哪里有块石凸出来略有硌脚,哪里有个低洼雨天便会淤水,那里出现一个不见底的深坑,又像是断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望下去只能看得见黑色的烟气腾在脚下,像是一块土地被一张巨口吞噬,只剩下一片空洞。

突然一个巨物夹着风向我冲来,我一个闭眼,怀中一空,小三儿竟然被巨头蛩掠走。那只巨头蛩停在半空中桀桀地笑着,突然又向更高的空中飞去,将小三儿抛下。

那是我好友的孩子,我见过他出生长大,如果眼前的一些不是一场噩梦,那么他应该见证我的老去和死亡,我与这个小孩子并没有过多的牵绊和连接,更不曾在彼此的生命中扮演过着什么重要角色,但是存在的证明。

我扑了过去,我想做肉垫也好,今日我们都是鱼肉,如果不能够幸免,那么定要我先死去才行,保护他到最后一刻,也无愧于他的父母了。

可是另一头巨头蛩劫走了小三儿,飞到了更高的地方,小三儿惊叫声,他喊“姑姑,姑姑!”

我心中火起,一声嘶嚎,竟咻地腾空而起。我有百年修为,又有小神仙这个好老师指点,虽然我向来懒散又毫无经验,可若是性命都不放在心上,运起法力却如行云流水,偶有行涩停滞之处竟也能一一化解。

那是榕爷爷的树枝,坚若金石,从那巨头蛩眼中刺入,后脑穿出,它扑了几下翅膀,向地面坠去,我将小三儿抢到怀里,像冰原逃去。

这是一个火的炼狱,我的发梢被烤的卷曲,冒起烟来,却顾不了那么多,只要逃到井中,跳进蛇窝后院的井里,小三儿就会保住性命。

几条赤焰蛇缠住我的脚踝,我用树枝一一挑开,眼看就要爬上蛇窝原本所在的高低,却脚下一个趔趄被绊倒,小三儿从我怀中摔了出去,他瞪着惊恐的眼睛,小声叫到:“姑姑……”

我没有来得及问他疼不疼,赤焰蛇喷出火焰,只一瞬间将小三儿烧成灰烬。

四谷轰然倒塌,黑色的灰尘腾起,遮天蔽日。

我周围有东西缓缓落下,那么重,压住了我,我的世界暗了下来,就连呼吸也不能够,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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