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现实(一)

周连山再睁开双眼时,自己正站在丰茂路12号门前,而眼前那间密室早已不见,面前只有一个已经关闭了的店面和长满铜锈的路牌。

周连山险些要怀疑一切只是白日梦一场,回过头,甚至看见岑文书站在路边,周连山张嘴正要打招呼,转瞬间,一辆失控的白色小轿车却横冲撞向他,四周惊叫连连,周连山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声音便与岑文书鲜活的生命一起消失在初秋的风里。

岑文书真的死了。

周连山的精神恍惚了一瞬,走上前去,在同一日内第二次看见好友的尸体。

上一次他的血液被抽干,骨肉搅成流动一团;这一次,鲜血却从岑文书被压断的头颅中汩汩流出,片刻就浸湿了一大半的地面。

周连山机械地掏出手机打120,等救护车呼啸到达却通知说早就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又看着岑文书的父母冲到医院里痛哭……等到忙完回到家,他看一眼钟表,发现是当天晚上七点。

也就是说,他在修女院的那段时间,和外界是分离的。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少见的后悔当初买房买大了。

他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睁着眼睛躺倒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又在网上自虐般找车祸的新闻来看。

从打了码的录像里可以看到,周连山和岑文书两人并肩走在丰茂路上,忽然两人都停顿了一下,站定在路中间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之后岑文书朝着路边走去,那辆小轿车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冲过来给岑文书致命一击。

周连山很疲倦地叹了口气,打开微博,找到同城热搜,一条条的往下翻新闻,果然找到了梁家轩和瘦弱男人去世的消息。

梁家轩是在捡奥特曼卡片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去,磕到了脑干,当场死亡。

瘦弱男人名叫李伟,在地下美容院做保养的时候,突发心源性猝死而亡。

据新闻报道,瘦弱男人死亡的时间是早上9:35分,岑文书死亡的时间可以从监控里清晰可见是9:36分,梁家轩死亡的时间不明,但显然后于岑文书。

现实世界里人的死亡顺序与另一个世界里死亡的顺序是一致的,而且显然前后差距不到两分钟。

周连山把微博关掉,发了一会呆,然后打开订票软件,给自己买了一张明天回家的车票。

岑文书父母的哭喊声还历历在目,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焚城明确下了最后通牒,他在现实世界只能逗留两天。

两天后他是会人间蒸发还是像岑文书一样莫名遭遇意外死亡,周连山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开始内卷到大,终于内卷成了一个优秀的小镇做题家,读大学的时候背井离乡来到了澍州,后来就在澍州定居下来找了份带编制的研究员工作,这今年又格外繁忙,每年也只有小长假的时候能回去小住两天,一年有个三四次的探望都算不错了。

这么算起来,他上一次回家还是在五一劳动节的假期里。

周连山也没看价钱,买完票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又找项目组长请了假,陷入深深的虚无之中。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似乎从修女院回来开始,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叹气。

焚城总在暗示他们还有的是机会见面,周连山只能以最悲观的方式想,也许踏进这个密室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将再也不能回归到以往的轨道上去。说不准哪一天,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横死他乡。

屋子里灯光昏暗,周连山靠在沙发上,微微闭起了眼睛。

他的长相时常给人一种冷淡的错觉,好像对所有事都能游刃有余,而实际上周连山从不缺乏情感,他年近而立,有事业、家人与伙伴,在现实中过着被世俗定义为还算成功的日子。

灯光透过眼皮打下,周连山眼前全是血管的红,仿佛岑文书死去时满地的鲜血颜色。

他还在出神地想这些事,门铃声突然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

周连山被吓了一跳。

他还带点从密室里出来的一惊一乍,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点的外卖到了。

他机械地开门拿了外卖,咖喱鱼丸粗面的香味窜进鼻腔里,稍微召回了一点周连山的理智。

热腾腾的白汽升起,模糊了周连山的眼镜,他伸手摘下拿擦镜布擦拭,忽然动作一顿。

他想起焚城那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睛。周连山见过很多长相好看的人,但是包括他自己在内,这些人的眼睛轮廓都相对清晰柔和,圆融的感觉能赋予美人多于旁人的好感度,但焚城的眼睛不一样,他的眼睛狭长,睫毛浓密,眼珠过分的黑,以至于周连山都看不清瞳孔的纹路——太凶了,那双眼睛太过于锐利。

但他又从不吝惜自己的笑容,用那样一双锋利的眼眸笑起来时笑意多少不达眼底,于是整个人便显得格外虚伪又讨嫌。

还有十分暧昧的态度。周连山从不怀疑他掐自己脖子的时候是真想把自己掐死,可后续又意味不明地出手帮助好几次。

收容周连山到他的屋子里、拉过李乐枫替自己挡刀、甚至意味深长念油画上的留言……

周连山缓缓擦干净眼镜,将之放到一旁,而后隔着朦胧雾气看向自己面前喷香金黄的面。

他微微摇了摇头,拿起筷子。

日子该过还是要过,何况在经久的奔波后疲惫携带着饥饿卷土重来,他是真的饿了。

次日早上周连山就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周父周母当然很惊喜,周父特地开了车来高铁站接儿子,兴高采烈地同周连山说周母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买的都是周连山最爱吃的。

周父年轻的时候是彭城小有名气的骨科医生,和周母感情一向很好,但是近几年退休之后没再返聘,现在就在社区医院偶尔义务性的帮帮忙,周连山小的时候一直觉得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存在,现在看见周父戴着老花眼镜有些反应迟缓地开着车,嘴里还不停絮絮叨叨,突如其来的从未这样清晰的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

周父周母年轻的时候忙着读书,生孩子生的晚,现在周连山刚近而立之年,他们的苍老也就比平常父母更快的显现了出来。

周连山小时候他爹开车送他上学都是用飙车的,现在从高铁站到家里短短十几公里用40迈晃晃悠悠开了将近半小时。

彭城位于长三角地带,虽然有地理上的天然优势,但并不妨碍它仍旧是个小的可怜的小县城。

周连山刚被周父摇摇晃晃的开车方式弄得有点头晕,拉开家门就被扑鼻的饭菜香味给治愈了。

“回来啦咱家兜兜宝贝!快洗洗手咱们吃饭啦!”周母正在一个个往外端菜,看见周连山高兴地不得了,赶紧把菜放到餐桌上,背着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大步过来捧住周连山的脸,“快让妈妈看看,瘦了没有?工作累不累呀?你说今天又不是放假又不怎么的,你怎么今天回来了?你是今晚高铁回去啊还是明早回去?你说你这孩子真是的,不放假回来多折腾……”

周父吃力地弯下腰把鞋子放到鞋架上,很嫌弃地啧了一声:“你烦不烦的啦,赶紧去弄饭来吃!他不回来么你一天到晚跟唐僧念经一样念!回来了你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以后都不回来了!有的你后悔的!”

周母并不领情,她更用力的揉了揉周连山的脸:“怎么啦!我和兜兜说说话你吃醋了啊!”

周父瘪嘴:“叫你不要喊兜兜你还喊!他都多大了,小孩不要脸的啊!”

周连山没少听父母二人拌嘴,从前只觉得老两口退休没什么事做,哪怕拌两句嘴都是热闹,此刻心里却格外酸涩,只好安抚性的把妈妈的手从自己脸上移开,然后到厨房去洗手帮着弄饭菜,很有耐心地一个个回答妈妈的问题:“我没瘦,工作都挺好。今晚不走,明天请好假了,我想着很久没回来了,想回来看看你们呀。”

周母听了更高兴。父母每次都很关心他什么时候走,不经意地一遍一遍问,无非是想算算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孩子在一起待着。

周连山突然有点惆怅。

看看这满桌的菜,每一道都是他喜欢吃的,周连山自己一个人在澍州生活,平时得过且过,也没有功夫给自己收拾一大桌子菜,平时要么点外卖要么随便下个面就把自己打发了,看到周母早起烧这么多菜,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也许要有很长时间不能再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若他还能回来,这是他在人间的念想,如果不能,那就是终其一生再也难以寻找的味道。

周连山的心中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而周母嘴不能闲,给周连山夹了一只大闸蟹,又开腔了:“兜兜啊,你不要嫌妈妈烦,妈妈就是问问你哦,你到底谈朋友没有?你说你哪怕现在立马领回来讲你要结婚了,那至少也要等三十一二岁才能生孩子吧!太晚了呀兜兜!”

周连山忽然觉得有些想笑,母亲总是能一句话把他拉回人间,让他所有铺垫都成徒然。

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母亲碗里,勾起了唇角:“不着急……这有什么可着急的?”

“怎么叫不着急哎!”周母操着浓厚的南方口音,“那我之前给你介绍的这个张婆婆的孙女,二十五六岁的,工作又好,长得又漂亮,你又不要的咯!真不知道你要求多高的……”

周父把筷子啪的一放,开始和稀泥:“好了呀,你自己生他都快三十岁了,你要他比你早啊?”

周母撇了撇嘴,又给周连山夹一筷子鱼:“这个好吃的呀兜兜,我们不理你爸爸。”

饭菜香气扑鼻,父母恩爱非常,平淡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只好把重心都放在这个早已长大成人的孩子身上。

从前周连山也嫌父母啰嗦又唠叨,每次淡淡敷衍了事。

可此时天光明亮,人间正好,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此结束,是这世上最残忍不过的事了。

一滴泪水从他向来淡漠的眼睛里流下,又被眼睛的主人迅速擦去。

告别真是这世上最难不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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