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噪声宏大也旷渺，在放映厅内荡开，又定焦到一个将军，将军的背挺直，而后回头，让人忍不住屏息，然后再随着他的节奏呼吸急促。

将军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手中的剑斜指向下，脚踩在败将的身上，在对方临死的恐惧中割开他的脖子。

取了敌将首级，敌方士兵犹如潮水退去，他的兵振臂高呼，将军扬起一个笑。

江晚瞳孔微缩，心砰砰直跳，那笑有凶煞气，有惘惑、壮志满怀，有悲悯种种。她摊开了画册，顾不及还在黑暗之中，在空白的一页写下自己的构思：走来、斗篷.暗、灯线.明。

寥寥几字，为了防止灵感在这一霎后丢失，她还在文字下方添了几笔，微弯的横线和几条竖线，看不出像什么，极为抽象，反正不像画。

江晚斟酌了又斟酌，不像写字时候的利落洒脱，画前几番比划，才慎重画下那个补丁似的笑。真的尽力了，实在是画工干涸，水分没有，贫瘠但……至少有形吧。

她耸肩，抬头，就看见一个微佝头的人在自己面前，一怔，对方好像礼节性地弯了唇，脸上的口罩起了个褶，他手指向她旁边，“这里有人吗？”

江晚侧身表示了回答，那人从江晚膝前穿过，坐在了旁边的座椅上，向她点了下头，目光似乎扫过一眼她手里的画册，然后把注意移回到大荧幕。

电影要结束了吧。江晚微微把本子往身前搂。

一丝念头划过，她记得这个电影好像是两个小时，进度条已经拉了大半，这人才来。他鸭舌帽、口罩、挺直的背，包裹在暗色里看不清，不过无关紧要，江晚也盯着荧幕，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的大脑皮层活跃极了，从写下的三两字符扩展到立体方块，里面有人、物体、声音，甚至空气的湿度都有讲究。

她闻到潮湿的气息了。

那应该是间偏远地区的地下室，或者山林中开辟的洞穴。

电影继续金鼓喧阗，场景在庙堂之上，唇枪舌剑，敌将是魏国国主最宠爱的儿子，杀了他，割下他的头，并不是值得庆贺之事，赫国是个弱小的国家，这次战争是对方挑起的，他们应是抵抗，而不是反击，这是挑衅！一不小心就会引来灭国之祸！胡子老头们跳脚指责，一时之间得胜将军千夫所指。

观众也气到了，观影厅内有嗡嗡窃语。江晚不受打扰，她在最后排角落，旁边的人很安静，这个影厅是情侣座的，其他人隔了段距离，所以她还在安心构思自己心中关键的场面。

坐的真直。

像块钢板。

江晚思考完毕，电影也放映完毕，她站起来，余光瞥了眼旁边，心想。

人陆续往外走了，步履有些匆匆，要去和主创互动，其中好多神色难掩兴奋，江晚点开滴滴作响的编剧交流群，原来是晏影帝竟会来现场的消息传来。

江晚疑惑一瞬，只是出场一分半的特邀演员也会来吗？江晚很快将本子收入包包，影帝尊容还是要瞻仰一下的。

观影团很多，现在从各个分包出来去主厅，就像车汇流，不出意外堵住了。糟糕的是有人还趁此时机往脸上涂涂抹抹，其中不乏香粉武器。

江晚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身形一顿，侧后方一女生没止住步撞了上来，她手里的粉扑差点掉落。

江晚被瞪了一眼。

是个萌妹子。

江晚眨眨眼，捂住嘴的手放下，才不好意思地要笑一下表示歉意，萌妹蹙眉，上上下下打量，仿佛在谴责她的矫揉造作。

江晚不受影响地勾划完嘴角弧度，她努力站直，跟株努力向上的植物似的将脑袋探出人潮，想要呼吸至少一点不受人争夺的空气。

得亏她的身高在女生中够高。

视线无意识滑过后排，“钢板”兄还没走啊，在接电话，他够显眼，坐席区就他一个了，姿态还是从容不迫。接电话的姿势看着很舒服，看上去手长脚长的，至少得有185。

望过去的视线有意无意的，仅凭身形品出他优越的人还真不少，啧，江晚暗叹，觉得自己被闷过了头，那男人怎么会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确信这轮廓这气质绝对不会是认识的人。她的圈子没有这款。

江晚又叹一口，早知道就再坐会儿了，也好过堵在路中央闻各种人的体味。

屏息。

凝神。

随大流走停。

待再次回神，江晚已经退出优雅又庄重的建筑体，华灯初上了。揉揉眉心，将不耐烦一点点揉了出来，散在广阔的空气中。

大厅内的衣香鬓影和谈笑就没个记忆点，主持人说了啥？没注意。他来了吗？没看到。听周围的人说好像是没来，注意到一群神情低落的女生，不过自己不是很在意。

工作谈妥了吗？呵，江晚扯了下嘴角，抱着稿子去的，但交流的不是剧本，交流的是人生，恍惚间好像听到无头发的吴总在查户口，从生辰到籍贯，对她展现莫大兴趣，旁边人都是他的捧哏，余导只能眯着小眯眼陪笑，她靠着摸爬滚打的社畜属性应付。却也是能想到的场面。

就像他们说她前途无量，吴总说自己已是历遍千山。这被江晚自动翻译成：功成名就，财源滚滚，指日可待。哦，还有老家伙已经日薄西山了。

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回敬他们隐晦恶心的眼神。这样才规劝住浮动的情绪，以饱满的精神虚与委蛇，不然怎地？谁还跟钱过不去？

江晚觉得自己真是良好的现代社会教化人。

“将军绝了，晏宝好帅，饰演的超好！”

“明天我还要来看一次，电影是真不错。行啊，一起！”

江晚侧头看去，女生边和电话另一端的人说话边往外走着。

“其实他来了的，我看到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没上去……在一个通道，嗯，他在抽烟，样子好欲，当时我直接被美颜震惊，手脚都在抖……他看到我冲我笑了一下，还把烟掐了，真的，我哭死，温柔本柔哇！想压，怎么不想？哎……当时我太紧张了，紧张到心脏不是自己的一样，不然不说合影纪念，至少也该要张签名啊！他是真的帅！”

女生声音压低了，说到“他”字时是一种怕被人发现、打扰的轻不可闻，但说到遇见时的情形和感受时又快又激昂，掩不了的雀跃随风飘来。

站了这么一会儿，发胀的脑子终于缓了过来，也顺道思考了个有的没的——情绪既是主观感受，又是客观生理反应，神经系统的活动和化学物质的释放，能让激素对机体生理过程产生调节作用。

简言之，荷尔蒙的吸引，理应雀跃。

江晚忽然笑了一下，提步往对街走去，她推开一家便利店的门，准备给自己买点精神食粮。

江晚慢悠悠地逛，方瑶过来还有一会儿，从食品区到生活区，最后到了最里排的货架。

琳琅满目的色彩，文具安静、温和地等待有人把它们带走。她选了几支动物头的圆珠笔，在豹纹封壳和黑底水墨风的素描本上犹豫，最后手伸向其一。

同时伸过去的还有一个骨节分明的手。

一大一小的手又一起收回。

江晚侧目。对上手主人的视线。鸭舌帽压不住不羁的碎发，大半张脸在口罩之下，是影厅的那个人。

这份熟悉感更重。至少第二次见了，缘分二字兀自浮现脑海，江晚怎么也要再多看一眼。

那人倒没有多停驻，他目光移回货架，挑了另一本白皮素描本准备离开。

“哎。”

江晚表情自如浅淡，指了指刚才两人一同看上的水墨风的本子，“这个样式的不只一本，喏，就在它下面。”

那人一顿，视线终于落在她的身上，不是礼貌的虚掠过，这是实实在在看到她了。他说：“谢谢。”

接收到他黑色瞳眸的讯息，江晚勾了下唇：“你先吧。”

那人不在客气，拿上目标物品去收银台，转身前向她微微颔首。

如果使用更多次的道谢语，礼貌了，却会给人以距离感，特别在人和人之间第一次见或根本不熟的时候。对陌生的她，那样刚好，让人不是如沐春风，也算自在。

他很会使用肢体语言和眼神。

江晚挑了下眉，不疾不徐拿上东西去结账。那人前面的人刚好离开，他走上前，递上手里的两个本子——白皮的和水墨风的——既拿上了水墨风的，又没有放下白皮——明明开始只要买一个本子的，是感觉到的随意。

“笔记本三个七折，先生需要再带一个吗？”收银员问。

“不用。”他说。

前顾客迈出脚又收回来，在小心打量他。江晚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终于找到那份熟悉感的源头了——

不算熟悉，但也不是陌生人，他是晏今朝。

他一个大影帝刚在旁边结束活动，周围粉丝可不少，还敢随意地出现在这里？经纪人和助理呢？保姆车呢？

“素描本10元一个，两个20元和三个素描本打完折只差一元……”收银员尽职尽责地解释。

“一个就不打折吗？”江晚把自己要买的东西放到柜台上，略微偏头，手指在台上点点，“算了，麻烦快点行吗？”

前顾客看着这边，眼角余光都流露和之前那个打电话的女生一样的惊喜。她拿出了一支笔，看过来有点踌躇。

“一个不打折，不好意思，好的，好的稍等。”年轻的收银员拿起扫描的机器不再游说他。

身形高大的男人不动声色注视着她，她手边豹纹样式的笔记本占领了白色台面，手敲击的节奏像时钟走动，收银员加快了动作。

“加上她的。”他说。收银员困惑的啊了一声，他很耐心，一点不急，“三个素描本算一起吧。”

“算作谢谢你刚才让我得到它可以吗？”他对她道，点了一下水墨风本子。

“那就谢谢了。”江晚含笑。

门口等着的前顾客果然拦住了他，他接过纸笔在签名，江晚越过他们走了出去。

一次善意的交集，一点礼貌的亲和。

在现代社交距离中，人们习惯快速建交一段关系，不管是因工作需要还是情感索求，纯粹与否尚不可知，只是单纯对于一些惯于把控自我尺度的人来说，太快，太近会觉得突兀，进而不适。

刚刚好。江晚想，被汹涌、粘稠的社交漩涡搞得颠簸的心情这次彻底平静下去。

滴！

是方瑶，【我到了】【小可爱快粗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