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翻墙

顾盼虽说淋了雨,好在没有着凉。眼见着快到了小姑娘的十岁生辰,顾丞相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她关在了家里,不准她再去将军府练武。

连着数日不曾见到顾盼,晏初虽心有疑惑,可也不曾向旁人询问过,仍是每日按部就班学武。但他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在场中也是休息居多,闲暇之时便拿了几册书卷研读。晏将军固然严苛,可耐不住晏夫人天天抹泪,只能装作不知,晏初便偷得了几日闲。

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胭脂水粉,顾盼偏爱舞刀弄枪,没有半点闺阁气。虽说这件事儿曾引得京城中议论纷纷,但作为顾丞相的掌上明珠,小姑娘的生辰没有几个人敢怠慢。生辰当日顾府一片欢庆祥和,往来宾客纷纷扰扰,连带着顾家旁边的街上也热闹起来。

任凭一墙之外的长街上欢声笑语不断,晏初只端坐在庭院里一心一意看书,不曾分过神。

晏夫人站在庭院门口等了许久,但晏初未曾注意到她,心思全然沉浸在书中。

“阿初!”

一声呼唤将晏初从书中唤醒。

晏夫人步履款款走近,眉眼温柔:“娘知道你喜欢读书,但也不可太过用功,应劳逸结合才是……”

伸手抚平晏初衣服上的褶皱,晏夫人话语未停:“今日读的什么书?可曾喝了药?过后还要去练武吗?”

晏初知道母亲一开口便没完没了,只得出口打断:“娘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晏夫人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的念叨全然偏离了方向。

“你整日除了练武就是读书,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对自己太过严苛了。今日是顾家小姐的十岁生辰,顾府为此专程租了一条游船。你不如随我同去,在船上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晏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晏夫人自己笑得眉眼弯弯。

虽说晏将军和顾丞相一向不对付,但晏夫人和顾夫人却是闺中密友,实在是妙事一桩。但晏初一贯不喜贺宴祝会之事,且不说祝酒时的虚与委蛇,只那些饭桌上的嘈杂吵闹,已足够让他厌烦。

“我身体尚未好全,怕给顾府染了病气,便不去了。”

晏初说罢又思虑了一阵,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把镶嵌着绿宝石的短柄匕首,递给晏夫人:“这个就请娘帮我送给顾盼当做贺礼吧。”

晏夫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注意休息,便接过信物去了顾府。

晏夫人走后,晏初又翻开书卷细细研读,只是这次,墙外偶尔的喧闹声,总会让他不自觉想起湖畔的那条大船,和小姑娘那首歪歪扭扭的打油诗。

顾盼十岁生辰后,顾家便不准许她练武,怕她以后性子野了不好管教,惹得夫家人诟病。

从小到大,顾盼爬房揭瓦、爬树摸鸟的事儿没少干,但顾老爷子护着她,未曾训斥过半分。顾夫人更是宠她宠得没边儿,整日什么心肝宝贝的喊,就是顾盼想要天上的月亮,顾夫人也得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为了继续来将军府学武,顾盼仗着顾府上上下下的宠爱,撒泼耍赖磨了顾丞相好几天。每次顾丞相想训斥她几句,看见顾盼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心又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

终究是见不得小女儿受委屈,允了顾盼隔一天去一次的许可。

晏初与顾盼相识之时恰逢立春,不知不觉已到了冬至。二人皆由晏老将军教导,关系日渐熟络。小姑娘瞧着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能吃苦的孩子,但没想到性子倔得很,一旦学起剑法来便心无旁骛,倒让晏初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一日照例自练武场回到府邸,天色已深。晏初缓缓漫步在冬日深沉的夜色里,不经意一抬眼,瞧见一抹黑影从自家墙头上跳了下来,鬼鬼祟祟直奔库房而去。

动作并不算轻,身形虽小却也算不得轻盈,落地的时候隔了老远也能听得一声响,但并无护卫过来查看。晏初狐疑地瞄了一眼暗处岿然不动的暗卫,不动神色跟了上去。小贼轻车熟路直奔库房而去,摸到库房上的门锁,似乎还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嘟囔了几句。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家的小姑娘。

晏初在暗处看了许久,心中那缕疑惑转了两转便已了然。将军府防备森严,岂是一个小丫头轻轻松松就能偷跑进来的?无非是晏老将军的纵容和默许。

他轻手轻脚移到小姑娘身后,低声轻语道:“需要帮忙吗?”

少年人的声音自带了一丝凉意,顾盼正一门心思在那门锁上,清冷的气息伴随着话语从身后飘来,把她吓得一个哆嗦,未曾转身便先尖叫了一声。

晏初轻笑了一声:“是我。顾盼,你这点胆量,如何做的了飞贼?”

顾盼慢慢转身面向晏初,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眼中隐约还有泪花,红通通泪闪闪的模样,反倒像是晏初欺负了她一般。

“怎么是你?”

晏初故意板起脸吓唬她:“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怎么是你?”

顾盼皱起一张小脸,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跟见了猫的小耗子似的,不知该往哪里藏。猛然撞上晏初探究的视线,顾盼立时吓得像只惊弓之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姑娘本就身形瘦小,翻墙时又沾染了满身灰尘,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晏初心底骤然软下去一块,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莫不是把我将军府的库房错当做了卧房?”

“没错,确实如此……”

“继续编。”

小姑娘当真傻了吧唧继续往下编:“一不小心,就找错地方走到这儿来了……”

晏初把小姑娘拉进库房,随手把木门关上,声音里藏了一丝笑:“丞相府的珍宝之多难以计量,唯独只有一件是将军府有而丞相府没有。是为了前几日圣上御赐的那把绝世名剑?”

顾盼颇有些心虚地点点头,稍微退后了两步。

“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盼闻言朝他慢吞吞挪动了几步,不情不愿的小模样跟赴死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了。晏初失笑,抬手想拂去她遗落在发间的草屑,小姑娘却以为要打她,下意识偏过头躲了一下。晏初一怔,随即解释道:“是草屑。就这么怕我?”

小姑娘倒先委屈起来了,义正言辞控诉道:“你方才像个吃人恶鬼一样,饶是谁见了都会害怕。”

“我并不是要凶你,只是你想看那苍玄剑,为何不直接去问你师父,反倒要偷偷来此?”

“师父说圣上御赐的宝剑,是不能随随便便拿给外人看的,否则是对圣上的不敬。”

听到此处,晏初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是如何得知,那把苍玄剑放置在这里的?”

冬日的夜风分外冷峭,小姑娘冻得鼻头通红,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洋洋得意道:“师父那些珍藏多年的兵器,哪一样不是放在这间库房里?这不是此地无银一百两嘛。”

“此地无银一百两?你是不是少了二百两?”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天真烂漫:“一百两还不够多?”

晏初难得被冬日冷峭的夜风呛了一口。

顾盼没理会他,自顾自四处张望着,伺机寻找那把绝世名剑的蛛丝马迹。小姑娘毕竟还小,只知道按照自己喜好做事,随心所欲惯了。

晏初一板一眼教训她:“看你对将军府如此熟悉,想必也不是头一次翻墙进来了,万一被当做歹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所幸今日没有护卫发现,但以后不可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我又不拿走,只是摸一摸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如果别人不同意,就算再喜欢也不能碰。”

小姑娘生无可恋般泄气,一副天塌地陷的崩溃模样。

又可气又可爱。

晏初故意板起脸吓唬她:“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定要罚你抄书禁足半月不可。以后做事不可如此肆无忌惮了。”

“鸡蛋?什么鸡蛋?”

“……”

顾盼奶声奶气的稚嫩回答,总能堵得晏初哑口无言。

小姑娘真的该好好读点书了。

夜色昏暗,独独她一双眼眸发亮:“这样传世百年的名剑,我以后也定能拥有一把。”

晏初逗她:“你?你连牙还没长齐呢。”

小姑娘气冲冲朝他龇牙:“我长齐了!上个月刚长齐的!”

不知何时遮月的云已经尽散,月光四散,连带着平时森严的库房都柔和起来。晏初由着她闹,迟疑之际,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便说出了口:“你为何如此喜欢练武?”

小姑娘讨价还价:“你让我看一眼苍玄剑,我便告诉你。”

“我也不曾见过苍玄剑,怎会知道它放在库房哪里。”

小姑娘没了兴致,闷闷道:“算了算了,我回家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摆摆手:“不用送我。”

“我怕你半路被人贩子拐了去。”

小姑娘一副跃跃欲试的娇俏模样:“人贩子打不过我!”

晏初闻言笑了笑:“你现在还欠火候的紧,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穿着夜行衣戴着面纱,一双眼睛依旧遮不住的粲然:“说的也是,你这样厉害的剑术,武艺再高的人贩子也是打不过你的。”

晏初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翻墙这样越矩的事,晏初还是第一次做。小姑娘倒是看起来轻门熟路的,三两下便翻了过去。晏初跟在她身后翩然落地,如蜻蜓点水。

顾盼越发坚定了学习轻功的决心,嘴里还不忘碎碎念道:“你家的墙还真够高的。”

雨中狂奔和半夜翻墙,大约是他做过的唯二出格的事情了。晏初正出神想着,已不知不觉行至顾家府邸。眼见顾府大门紧闭,晏初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歪了歪头,神情满是干净的坦然:“我在家也是翻墙偷跑出来的。”

……

可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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