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觅接过暖炉,才发觉自己早已手脚冰凉,只是方才急着赶路,浑然不觉罢了。
她顾不上暖手,低声问道:“圣上可有歇息?”
张仪摇头:“圣上近日都忙到近子时,此时还早着。”
宋秋觅本来听闻帝王还在,而舒了口气,此时听张仪说他政务繁忙,又生起几分惴惴,手指忍不住抠紧了暖炉外的绒布。
张仪见她脚步渐慢,神色不安,失笑道:“您大可放心,圣上早些吩咐过奴才等人,凡是您来,皆应上前恭迎,引您面见。”
他停顿了一下,微压低了声音:“此时旁侧也没人,奴才说句大不敬的,奴才跟随师父服侍圣上多年,也没见圣上对谁有如娘娘这般上过心,您实在不必慌张——”
“至于外面的一些传言,那都是圣上对旁人的态度,不相干的人,是死是活实在不重要。娘娘您,那又是另一番话了。”
宋秋觅心下微松,不过她也并未将张仪的话太往心里去。
圣上对她不薄,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她到底只与圣上有几面之缘,因此并不敢托大。反倒是越发提醒自己要遵守与圣上的约定,恪守职责与本分。
通往两仪殿的小道两侧挂满了宫灯,将这深黑的夜映得灯火煌煌,行走了一会儿,视线里终于出现宫殿,远远望去,只见里面明灯如昼。
王礼早已候在殿前,见了她,忙不迭地躬身引她进去,两人穿过正殿门,不紧不慢地踏在金砖上,殿内空旷寂静,脚步声回响在耳侧,分外清晰。
行至西偏殿门前,王礼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身,对宋秋觅道:“奴才就不跟着了,娘娘进去吧,圣上已经候您多时了。”
宋秋觅对他微微点头,跨过门槛,走进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前方丝绸屏风上帝王端正的影子。
挺拓肃然,华严威正,被灯火映得清晰。
宋秋觅感觉喉口有些发紧,有些干燥。
她细步走到了屏风前,甫一绕过,径直跪下:“妾身参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她看不见帝王此时的神情,只是低眸看着膝下金砖上典雅的纹路,手掌贴着冷硬的砖石。
依稀听到一阵细微的衣袍摩擦声,她未来得及辨清,便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那端传来力量,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脑中尚显混沌,宋秋觅只是愣愣地看着萧问渊以手包绕着她的手背,轻轻举起,微蹙着眉低头望去。
天子昳丽光华的面容近在眼前,萧问渊本来便生得极好看,只是平日里威势过深,万人胆慑,才让人总是忽略他过分出色的外表。
宋秋觅此时距离他极近,仿佛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于是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缀着冷霜的眉峰,高挺冷然的鼻梁,还有眸中翻滚的墨色。
她悄悄低下了眸子,不敢再看。
萧问渊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她手上的伤已无大碍,方才因着她手掌贴着冷硬地面而起的浅淡不悦才慢慢消散。
只是,临分离时指尖传来的凉意,却让他无端笼上了另一种情绪。
他低眉望去,眼前的少女穿着一件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她容貌端丽秀致,肤色亦如白玉一般莹润白皙,下巴尖尖,脸上是未完全长开的清丽艳色,有些稚气般的可爱,恰似裙边上绣着的折枝花蕊,轻染晨露,含苞待放。
只是,她的身子看上去单薄,身上的襦裙,更显轻薄,在这已显凉意的时节里,含苞的花骨朵儿仿佛被霜打过一般,显出瑟瑟之意。
萧问渊伸手轻轻在她的发丝上拂过,又顺着抚过了她瘦削的肩头。他的动作极轻,仿佛只是一阵耳边飘过的微风,在她的衣裙布料上方飘然而过,宋秋觅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做完了这一切。
“你是冒雨赶来的?”耳畔帝王的声音骤然响起,隐隐藏着一份难以分辨的薄怒。
这怒气来的莫名,令宋秋觅一时有些懵然,顺着帝王的话语思去,才忆起自己方才出来东宫后,天上确实掉起了细密雨丝。
但那雨并不算大,她也懒于回去取伞,就这么淋着小雨,一路进了密道,待出密道时,细雨已然是止息了。
宋秋觅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裙,指尖果然染上了一层湿凉,应是方才行路间挂在衣裙上的雨丝。
她的指尖也是冰凉的,此时被萧问渊这么一问,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冷,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弱声道:“是……妾身一时情急,就没顾得上打伞。”
她得了情报后,只想快些将之传达给萧问渊,匆匆出门,哪还管得上这种细枝末节。
想到这里,宋秋觅不顾隐约自衣衫外透过的寒凉,赶忙将袖子里折叠的纸张拿出来,递给萧问渊。
她鼻头微痒,声音忍不住打着颤:“启禀圣上,这是妾身今日得来的消息,还有些深处不甚明晰,请容妾身再探几日。”
她正欲就纸中的内容多做一些口头上的说明,萧问渊却一把接过,径直展了开来,他极快地扫完了所有的字,而后将之合上,放置在了一旁。
眉间的寒霜仍未消融,只是话语稍微和缓了一些:“赶着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帝王的语气不善,加之身上传来的冷意,宋秋觅往衣襟里缩了缩脖子,这一幕恰好被萧问渊尽数纳入眼底。
他微叹了叹,止住了要说的话头,站起身,在宋秋觅茫然的神情中走到一旁的黄花梨龙纹衣架旁,长臂一揽,取下一件带绒披风,停步在她身侧,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
“近日天寒。”萧问渊语气有些发沉,“莫要凉了身子。”
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眼底怯生生的,微有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鼻头还有点发红,很像某种无辜柔弱的小兽,所有欲说的话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他并不想在此刻折了她的心意,打击到她的自信以及自我价值认可。
但见她呆呆的神色,似是还有些发懵,他心中微痒,干脆伸手过去,帮她将披风上的系带也一并系了上去,离开时,顺手拢了拢她的衣角。
宋秋觅低头,看着萧问渊的指尖在自己的领口打了一个漂亮灵巧的结,他的这双手,虽然矜贵,但似乎什么都会做。
他的手指翻飞,很是优雅,并没有碰触到她,但不知怎的,她却感觉心间仿佛被戳到,又酸又软,不知不觉涌上一股温热。
披风内衬着的是白虎皮,又厚实又柔软,贴在她的身上,脸颊微低,就触碰到了上面的绒毛,暖融融的。
她依稀间好像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龙涎香,一时不敢深思,想将头埋得更低,却离那绒皮更近了。
“妾身谢圣上圣恩,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有了毛皮披风,她的身子很快地暖了起来,忍不住从内里悄悄伸手将自己越发裹紧了些。
萧问渊看着她头顶发丝上挂着的细微水珠,从怀间抽出了一张帕子,抛给她,言简意赅:“擦擦头发。”
“哦——”宋秋觅的声音微微带着鼻音,反应有些慢,不自主地就将声音拖长了些,配上那双澄澈的剪水秋眸,越发显出一股天真的纯然,她接过帕子,擦起了头发。
帝王盯着她慢悠悠的动作,心间竟染上了几分无奈,开始想着,这般冒失大意,对自己不上心,也不知是如何一个人长这么大的。
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宋秋觅十几年的人生中,父母大多缺席,她全然是凭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脊背,独自顽强地生长,经受住了寒霜侵袭,风雨击打。
心底一股莫名而生的轻微怜惜不知何时悄然放大了些。
宋秋觅擦完头发,本想将帕子还给萧问渊,却想起是自己方才用过的,一下子踌躇在了原地。
帝王看出了她的心思,微抬手道:“不用还了。”
宋秋觅怔住了。
他见她这般,补充道:“朕还是送得起一方帕子的。”
萧问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喑,语气正式平常,但宋秋觅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调笑打趣的味道。
她瞪大了眼睛,再往帝王面上瞧去时,并未见到什么异常,只以为是自己方才听错了。
怎么看,调笑这个词,也与帝王一贯的冷肃威重十分不符。
只是她的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弱了下来,脸颊似有些不知缘由地发热:“是。”
她将帕子小心叠好,放入了袖中,才再次想起此行来的正事。
宋秋觅复又提前先前未竟之语,嗫嚅着开口:“不知圣上怎么看,还有无什么需要妾身做的。”袖袍下,她的手指攥紧了方才塞进去的帕子。
帝王如墨的黑眸望着她,轻轻启唇:“不急。”说罢,他微抬下颌,对着殿外唤道:“王礼。”
王礼应声小跑着进来,低头恭敬道:“圣上可有吩咐?”
萧问渊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眉宇微动:“去吩咐宫人,将地暖烧热些。”
王礼心如明镜,圣上体热,并不畏寒,就算到了严冬,地暖烧的也并不旺,地砖亦一样显凉,如此吩咐,只能是为了太子妃娘娘。
宋秋觅自然也知道这是因着自己。
她将自己往披风里缩了缩,鼻端越发溢入龙涎淡香,扰得她心绪微乱,闷声道:“妾身待不了多久,陛下不必专门费心。”
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自己所欠萧问渊甚多,这辈子就算都卖给他,也还不清了。
萧问渊没有认同,只是道:“暖会儿身子,喝杯热茶再回去。”
“至于你所为之事,朕领受了,只是日后不必如此莽撞。”他的声音渐沉,隐含轻微责怪,“近日天气转凉,常伴细雨,又是夜里,这些事情,等到白日再来也耽搁不了什么。”
“或者遣人前来,也不是不可。”
似是担心自己语气太重,萧问渊声音放柔了些:“当然,你做的很好,远超朕的想象。”
他这句话不是平白无故的夸奖,也不只是单纯为了安抚她。
而是他从她方才的信报中窥见的。
叙述的事繁多而杂,但在她的笔下,仿佛一切都自发地各归其位,有条有理,逻辑清晰。事由,过程,分析皆罗列其上,一目了然。
从宋秋觅的过往看,从前应是没人教她这些,但她却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萧问渊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遗憾,似在可惜她父亲早逝,无法亲自教养她,平白浪费了她的才华。
帝王敛眉思索,空气中霎时寂静了下来,半晌后,他抬眸看向她:“朕想教你一些经史策论,书画墨谈,不知你可愿意?”
宋秋觅的心间微颤了颤,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仰面看他。
从前在宋家时,无人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也自然没有为她专门延请过夫子,只是将绣架丢给她,让她多学些女红。
她幼时曾跟在宋霜眠后面,到了族中学堂,在学堂的最角落里,习了一些字,再往后,就是她自己在父亲的书房中翻看着他留下的书籍,遇到晦涩难懂的地方,亦是自己想办法弄懂,或是央着几个堂兄弟,帮她带去问问夫子。
许多个寂寥难熬的日子里,就是这些书籍伴随着她度过,只是习的越多,越发觉着自身的浅薄,单凭自己,学的实在有限。
眼下,萧问渊却说要亲自教她这些渴慕的知识,宋秋觅的指尖抖动着,仿佛在做梦一般。
帝王自幼便是由德高望重的三师教导,荟聚天下名典,他的课业学力,自是世间少有人能比,更别说以他的身份,能让他纡尊降贵亲自相教的,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宋秋觅眼中酸涩,动容道:“圣上之恩,妾身结草衔环,亦不能报也。”
萧问渊将她的情状看入眼中,向来冷然懒顾他人心情的他,此时喉间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亦不敢贸然出声安慰。或许,她也并不需要他几句淡薄的安抚。
萧问渊从前也经历过许多事情,过往复杂而晦暗,他知此时应该静静留她一人平复,便没有出声。
只是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竟第一次生起一丝名叫后悔的情绪。他头回品尝着这种滋味,想到,或许在多年前,他就该关照一下旧臣的子嗣。可之前谁又能想到,宋家对自家的亲眷骨肉,亦是如此凉薄。
此时横生的复杂心绪在心间徘徊流转了几个来回,一时找不到出处,最终只是化为一句:“你想先学什么,朕教你。”
哈哈快去看我的新专栏头像,前几天换的,完美概括了我的心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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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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