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这话听着平白有几分炫耀。

“下官不明白。”

孟晨朔慢吞吞收着棋子,垂下眼,额前一颗水晶似的坠子一晃一晃。

“王爷只是要做戏,表面功夫就足够了,何苦增加风险,还要让皇后娘娘多些猜忌。”

“皇后?”景王轻嗤一声,起身到一旁斟茶,“在乎她作甚,跳梁小丑罢了,苦心经营到头还不是一场空。”

他这种大逆不道的发言,孟晨朔早已司空见惯,眨了眨眼,左耳进右耳出,当风去了。

其实他更想问这位殿下的是,何苦非要引狼入室,把皇后的眼线调给言宴。

既然不相信他,又何苦下这么大一盘棋,硬要把一个闲散自在的小少爷卷进来。

景王慢慢喝完了茶水,“就算是皇帝对本王身份起疑,也不得不演完这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

“他们目前是不敢做什么的。小偷小摸,无非只是恼人了些。”

孟晨朔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起身行礼。

“那下官便不叨扰了,从宫中来要不了多久,想必言公子也快回来了,那便恭祝王爷得偿所愿。”

他声音隔在袖底,有些沉闷。

景王“嗯”了声,自由他去。

-

言宴这一路上心绪不宁,虽说他是去投诚的,却也捉摸不透景王的态度。

万一是要故意逼他露出马脚瓮中捉鳖,那他简直蠢死了。

“主子,到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柳七就提醒他,已经回了府中。

见了门口不苟言笑的下人,言宴在心里已在拜各路神佛,却没有一位愿意显灵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随着两位看起来就很严肃的下人去见景王。

依他所听闻的消息,景王的病症不传人,却需要静养,因而一路上连洒扫的仆人都少有。

早听说景王府的装饰有江南风味,此刻周围风光在这点更为突出,光是一步一景的亭台水榭,轻纱垂花,都足够让人见之不忘。

其中不少假山的构造与言宴曾经在国公府瞧见的,似乎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大概是京中流行的装潢,言宴多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解释的话在心里酝酿一路,言宴深吸一口气,决定走苦情路子。

等他见了景王,就扑通一下跪地上,开始卖惨。

悲惨的童年,年老的爹,体弱的娘,不着家的兄长,操劳一大家子的阿姐。

等他哭的声泪俱下假戏成真,他就不信景王能一点不动容。

下人把他送到门口,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言宴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房内熏着淡淡的香,一层薄雾似的白烟萦绕在房内,有淡淡草木香,苦涩浓郁,仿佛连桌上的墨块都吸饱了药味。

房内的垂帘重重,越发显得寂寥空旷,一个沉稳侍女捧着药碗出来,见了言宴,不徐不疾地行礼。

“王爷听说您来很高兴,”她捧着托盘,微微笑了笑,恐是惊扰了房中人一般,压低声开口,“不过王爷的病,也只能拖时辰,您在一旁陪着便是,奴婢在门外候着,有什么需要您唤一声便是。”

言宴应了声,又向她道谢,侍女平静的面上似有一丝惶恐,连连说着“不敢”便退了出去。

房中的纱都是半透的,却因着层层叠叠,榻上人影只留下一个隐约的影子。

他试探着撩开帘子,向榻边靠近。

脚步声并未收敛,从侍女表现来看,人也是醒着的,既然并未制止,就是默许了他的动作。

榻前红帐半垂,隐约透出帘内厚重的锦被,覆在织金绣纹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裸露的腕子上有道疤痕,半数盖在雪白的寝衣下。

那人分明透着病气,却不是伶仃虚弱的身材,粗略估计,比言宴还要高出些。

听到动静,景王微微侧过头,隔着轻纱看过来。

他咳嗽两声,嗓子哑着,声音有些低,“你来了。”

他兀自轻笑一声,咳得更剧烈,停停续续,“毕竟是父皇强加的婚事,我本以为……你不愿意来的。”

对方摆出这么一副弱势姿态,言宴酝酿出的假眼泪都被憋了回去,有些无助。

没想到一个皇子会是这么一副小可怜模样,想到自己险些对他动手,言宴心里的愧疚逐渐攀升。

听说景王的母亲还是宫女,又不被皇后喜欢……爹不疼娘不爱的,也是个可怜人。

“怎会,”言宴在榻旁的软凳坐下,想表忠心,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连忙抓住帘下那只手,言辞恳切,"殿下一片真情,我怎敢辜负。"

他极少和人如此亲近接触,哪怕是从前浪迹街头,也少与人拉帮结派,在国公府上的跋扈姿态,更无人敢亲近。

除去昨夜……他还是第一次主动和别人离得这般近。

言宴面上有几分不自在,连自己手心冰凉都感觉不到。

自然也没察觉到那只手默不作声地微微收紧。

“原来是这样,”声音轻轻,带一抹沮丧,“听说言府与江南谢家为世交……罢了,倒也是我耽误你……”

明里暗里,是说他不受帝王关注地位不高,给不了言宴想要的富贵生活。

这便是给他扣大帽子了。

言宴有些慌,一缕鬓发被冷汗贴在面上,纱帘掀动,微微发冷。

“没,没有,殿下何苦妄自菲薄,还是抓紧养好了身体,也叫陛下少忧心。”

“父皇子嗣众多,想来不会在意一个病秧子。王妃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声音里又多了一分悲戚。

景王的关注点奇怪,言宴越聊越心惊,心道再这样下去聊死的不光是天了,恐怕还有他。

“我忧心殿下,”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也顾不得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奇怪,“殿下不必为这种事悲观。”

帘中似乎有笑意,又像是言宴听错了。那人寝衣单薄,略略直起身,轻轻抚过言宴唇边,有些痒。

他瞳孔骤缩,手指却已然轻飘飘略过,只是把他干掉的发丝捻下,再无旁的动作。

可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却有几分古怪的旖旎。

言宴心跳得有些快,闭了闭眼。

“其实……王爷可知道王府之中人多眼杂。”

他迟疑了片刻。

其实他本来想说,自己或许有法子缓解对方病痛,顿了顿却又咽下了。

帘中顿了顿,轻轻“嗯”了声,似是有些失落,片刻却又缓了声音,咳嗽几声。

“有所猜测。但你愿意告诉我,这不一样。”

景王反客为主,轻轻抓着言宴的手,抚过他的指关节,手背上的筋脉,勾得言宴不敢多看。

他听对方情绪复杂,哑声道:“我可以……叫你宴儿吗。”

言宴尚来不及回答,对方却又接上语句,已经默认了这个称呼,“宴儿,宫闱之间,我谁也不敢信,只剩下你了。”

这话听得言宴心里一阵酸涩,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不是个东西,心里自然涌上一股股被信任的正义感。

“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方叹口气,“宴儿是我命里相契的贵人,说什么我都信。一口一个殿下叫着生疏,宴儿以后也直呼名便是。”

言宴哽住,硬着头皮笑笑,“……斐然。”

沈斐然自然欢喜地应了一声,却又伸手抵了抵他的唇角,讶异道:“府上不安分的已经对你动手了?怎得唇角破了。”

恐怕不是动手,是动手动脚,言宴在心底默默补充,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抓着对方被角的手收紧些许。

“昨夜天黑,误打误撞磕着了而已,没什么的。”

“原来如此,”沈斐然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宴儿的确是我的福星,不过与你聊了片刻,我这胸口缓和许多。”

“常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浑浑噩噩躺着,和废人也无异了。”

他自是窥探,偏头枕着床架,散落的青丝垂下来,滑在言宴手背上,冰凉又漂亮。

尚且在为自己的决定自责,出于愧疚,现在沈斐然说什么言宴都一口应下。

估摸着对方也该累了,言宴想了想,还是轻声向他告辞。

自他走后,帘内尚且病重的皇子一把掀开垂帘,殿门开着,先前的侍女走进来。

“子拂,传给下人,以后见了言宴莫要叫王妃。”

他抬起眼,“一律改口叫郎君。”

侍女应声:“是。”

她放下茶水,束起帘,垂首退了出去。

窗大开,吹得房中烟雾迷蒙,沈斐然独坐半晌,看着床侧精巧漂亮的匕首,轻轻抚了抚把手。

看着华而不实,却是个伤人于无形的,多凶残。

和他一样。

多漂亮。

沈斐然眼里的情绪浓郁,呢喃二三,不知道在对谁低语。

“前七年你同我一处,便要永远同我一处……你这一生都只能是我的。”

他笑了笑,指尖在匕首刃处擦出一丝殷红,缓缓染透了华美的锦被和雪白寝衣,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包扎。

而此时,言宴正要赶到绣春楼。

先前柳三儿递来月姑娘的帖子,邀他一见,言宴喜出望外,自然加紧备了车马前去。

他点名要柳三儿与郑七一同陪着,以保安全,下人自然不敢异议。

他私见好友,下人不便跟着,便没跟上二楼。

脂粉香气、莺歌燕舞之间,言宴漠视所有贴上来献媚的歌女,独自拎起衣摆上楼。

言宴推门而入时,年轻的女人眼都没抬,手里倾着的茶壶微微一斟,满上热茶,推到他面前。

“言公子,哦不,以后该叫王妃了。”

她身侧斜靠着琵琶,弦上了一半,言宴见了,要去替她摆弄,却被制止了。

“你可做不来这活计,别来碍我的事。”

月姑娘才舍得抬眸看他一眼。

屏风上的花鸟牡丹富贵夺人,衬着女人越发清丽,遗世独立。

“言少爷平白叫下人来,求我给你递封帖子,不能只是来替我上琵琶弦的吧。”

她轻轻晃了晃头,心下微微一动,不禁失笑。

“我猜猜,你不会是看那病秧子王爷病弱,于心不忍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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