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外机嗡鸣声的吵闹像极了九年前那个夏夜消防车的警笛。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寂寞的太阳向全世界告别,整个世界沉入阴影,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没有。
上官茗站在审讯室门口,右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左腕上带着的金色梅花发绳——这是九年前上官荀送给她的中考礼物,预祝她平安归来。
真是讽刺——她的身体的确毫发无伤,但是送出这个礼物的上官荀,在火灾后的九年,仍然杳无音讯,而父母和那个不成熟的心智却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都是……冥河教的错……
“喂,发什么呆呢?”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上官茗猛地回神。孟汐正歪头看她,她华丽的紫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先进的警服袖子微微卷起,一派帅气的女警模样。她手里晃着一罐冰咖啡,递过来时金属拉环上的水珠滴落在上官茗手背上,凉得她一颤。
“谢了。”上官茗接过咖啡,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警察局的大门口。
孟汐注意到她的目光,咧嘴一笑:“那个嫌疑人马上就送过来了。”她顿了顿,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不过说真的,你干嘛非要接这个案子?瑾嗣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
上官茗毕业以来,并不完全坐在医院里当一个普通的精神医生,而是暗中在蔺穗子的介绍下,加入他哥哥开的,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蔺瑾嗣侦探事务所,调查着当年火灾的真相以及弟弟的行踪。
当然,上官茗也不是只调查,她还学习了有关于犯罪的知识,希望有一天能借助这个事务所,找到和那个火灾有关的恶人——尤其是诱骗上官荀加入邪教的那个“教主大人”,她要亲自审问他,亲自将他推进牢狱中。
上官茗抿了抿唇,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你知道的,我等这个机会等了九年。”
这位诈骗犯,被蔺瑾嗣看到他脖子上的水母图案时,就被推断出来——他极有可能是那个邪恶组织“冥河教”的一位教徒。
于是,上官茗在蔺瑾嗣的引荐下,拿到了审问的资格——而她想做的,还不仅是亲自送走这个罪犯,更是铲除邪教的所有人。
孟汐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行吧,不过待会儿要是变成骂战,我会冲进去救你。”她看到上官茗疑惑的表情,又忍不住笑出来,“放心,我会全程监听的,要是那小子敢耍花样——”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孟汐是蔺瑾嗣的女朋友,一个飒爽的女警姐姐,共事的一年里一直把上官茗当做妹妹看待。
“小心那个邪教徒,他可是巧舌如簧的资深骗子。”孟汐拍了拍上官茗的头。
此时,上官茗终于也笑了,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然后便独自进了审讯室等待。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以及一阵脚步声。
门被推开那时,冷风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海腥味灌了进来。两名警察架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走进来,他的手腕被铐在身前,坐到了上官茗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
蔺瑾嗣跟在后面,站在审讯室门口朝上官茗点了点头:“人带到了,交给你了。”
然后,那个沉稳老练的侦探带着包括孟汐的三位警察离开,一同进了旁边的监听室里。
上官茗深吸一口气,翻开案卷。
“姓名?”
年轻人缓缓抬头,不屑地盯着她。
——那一瞬间,上官茗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下颌线条像极了江凌,锋利而清晰,连睫毛张扬的幅度,又分毫不差地落在记忆中的位置,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眉毛,却和上官荀一模一样——如同是他们的结合体一般。但年龄,却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警方资料上果然不假。
江凌,就是高中时,那个从火灾里救赎她的人,也是最后将她始乱终弃的男人。这个嫌疑人的轻浮和相似面容更让上官茗想到了江凌的所作所为,于是她不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
“你不应该早知道吗?”他歪着头笑了,声音低沉,却在尾音处微妙地上扬,变成一种近乎戏谑的语调,“我叫沦——沉沦的沦。”
沦的声音缓慢地拨动着上官茗的记忆。
九年前,她也是这样向警察自我介绍:“我叫上官茗……茗茶的茗。”
——是刚从初中毕业典礼回来的她,是看到火灾惊恐万分的她被安置在审讯室的那一幕。
那时的上官茗才十六岁,穿着不合时宜,满是庆祝色彩的班服,坐在警局的硬木椅上。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眸里含着不知所措的惊慌。
“你弟弟呢?” 警察敲着桌面,声音冷硬。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发抖。
“火是你放的?”
“不是!我当时在毕业晚会!”
“……那…”
后来,警方排除了她的嫌疑,可邻居们的眼神比火焰更烫。
“就是她……克死全家的灾星。”
“听说她是个变态,放火**,活该!”
“晦气,离她远点。”
“谁知道她弟弟是不是烧的尸体不见了。”
她代替真凶成了“纵火犯”,每一天,无论走到哪里,心底都带着那日焦糊味的阴影。
而现在,沦的眼睛盯着她,像是从深渊里浮上来的鬼火。
“医生,你抖什么?” 他轻笑,声音黏腻得像深海里的触须,“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上官茗的指节泛白,案卷纸页被捏出褶皱。
孟汐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传来,冷静而清晰:“他在故意刺激你,别上当。”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专业状态。
“沦先生。”上官茗的脸色平静无波,“请问你的家庭状况和职业是……?”
“无父无母。”那个名为沦的男人轻松地说,“职业嘛……姑且算个诈骗犯……”
明明还是邪教徒……
“警方调查到了你在海樵赌场发放高利贷的事情……你可有什么反驳的地方?”上官茗的语气越来越犀利。
审讯室的灯光冷白,照在沦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薄霜。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铐在腕间泛着金属光泽,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没有回答。
上官茗将几张文件推到他面前,指尖点在纸页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些是赌场里十七个人的口供。” 她的声音冷静,却带着锋利的压迫感,“所有人都指认你——你在那里推销高利贷,诱导他们签下阴阳合同。”
沦垂眼扫了扫文件,嗤笑一声。
“口供?” 他慢悠悠地抬头,眼神戏谑,“警察姐姐,你该不会以为,靠几个赌鬼的胡言乱语,就能定我的罪吧?”
上官茗没有动怒,只是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十七个人,全都能准确描述你的长相、你的声音,甚至你推销时的台词?”
沦歪了歪头,笑容不减。
“也许……他们串供了?”
上官茗冷笑。
“串供十七个人?”
沦耸耸肩,“谁知道呢?赌徒嘛,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他们陷害你的理由是?”
沦没有回应。
“而且当日那个地下赌场的监控,拍到了你。”
沦轻笑,没有回应。
上官茗默认他承认了罪行,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因为她利用这次审问,要干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证明他和邪教的关系。
上官茗突然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条,推到沦面前。
“认识这个吗?”
照片上是一个黑色的图案——纸条的纹路上,蜿蜒着水母触须般的纹路,像是某种深海生物。
还好,九年前的纪念说到做到,这张纸条一直封存在国家警察局里。
沦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是纹身么?” 他漫不经心地笑,“挺好看的,警察姐姐也喜欢?”
上官茗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他的衣领,动作很迅速,幅度也很大,似乎在隐藏着某种仇恨、怒火一般。
沦的锁骨下方,赫然是一模一样的白色水母痕迹。
“这是冥河教的标志。”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九年前,我朋友把它交给警方,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纹身的,就是邪教徒。”
沦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扯开的领口,忽然低低地笑了。
“是哪个教徒这么不识好歹,把图案给你朋友看了?” 他自言自语般呢喃,随即抬眼,眼神陡然变得危险,“又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个审讯员这么张狂,疯狂地想把我逼上绝路?”
上官茗的呼吸一滞。
他说的没错,只有证明他是那个邪教里,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欺诈师,诈骗无数家庭的钱财为教会盈利的罪犯,关于他的死刑才会可能。
沦盯着她,嘴角缓缓勾起。
“其实……”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是因为我们毁掉你重要的人,对吗?”
上官茗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她没有退缩。
“你怎么会知道?”
沦的笑容更深了。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绿眼睛和‘他'真的很像。” 他歪着头,像在欣赏她的表情,“那你知道上官荀现在在哪儿吗?”
上官茗的血液瞬间凝固。
上官荀……他知道上官荀这个名字?他果然是邪教的……
“你弟弟——” 沦慢条斯理地说,“还在冥河教工作呢。”
上官茗的瞳孔开始震动,得知了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她竟有些兴奋起来,但还是安静地听沦说着他的告白。
“他现在在教会可是个出色的‘恐怖分子’。” 沦的语调轻快,像是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哦对了,他还和另一个教徒……江凌谈恋爱了——真有意思,你曾经的男朋友,现在和你弟弟搞在一起。”
上官茗的脸色煞白。
“什么……?”上官茗的情绪骤然低迷,几乎是失声着说出,“你怎么知道那些……?”
沦欣赏着她的表情,轻声补充:
“同性恋爱……你是不是嫉妒了?”
上官茗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闭嘴!”
她的声音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眼眶发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我怎么可以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几乎痛彻心扉的惊人消息。
江凌也是邪教徒……?不,怎么可能,他是那样理性的一个人。而且荀儿那么善良,又怎么会……不,不会的……
沦却只是笑,眼神冰冷而愉悦。
“怎么了,警察姐姐?” 他轻声问,“戳到痛处了?”
审讯室的监控下后,孟汐猛地拍下通讯器。
“茗子!冷静!”
但上官茗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的眼前全是火焰、警笛、邻居的咒骂,“灾星”“纵火犯”“不称职的姐姐”“晦气”……
还有沦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你恨他们,对吧?” 他低语,“恨你爸妈,恨江凌,甚至恨你弟弟……因为他们都曾经抛弃了你。所以,你的怒火就宣泄给了我们的教会。”
上官茗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就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突发。
沦缓缓站起身,手铐哗啦作响,他凑近她,声音轻得像是恶魔的低语——
“其实……你也应该放下仇恨,回归正常生活的。”沦笑着说,“少作对,你会死的很惨。”
上官茗的指尖死死抵在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近乎决绝的狠意。
“你以为几句话就能击垮我?” 她冷笑,“我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只要你们……死。”
沦歪着头看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玩味。
“哇哦,真吓人。” 他轻轻鼓掌,手铐哗啦作响,“不过医生,你知道吗?一般听到我刚刚那些话的正常人……”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凑近了上官茗的身子,“都会挑了个好日子,然后自杀了。”
上官茗的心脏猛地一缩。
——自杀?
上官荀还在邪教里等着她救,自己怎么可能会选择去死?
因为那句想和家人看海的誓言,还没有实现……
上官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眼神冰冷地盯住沦。
“至少……” 她一字一顿,“我会等到你被执行死刑的那天。”
沦的笑容终于淡了淡。
“真感人呐……” 他轻叹,“你居然还说得出口。”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孟汐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阴沉。
“够了!” 她厉声道,“审讯中止!沦,你被正式拘押——”
话音未落,沦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抱歉,警官。” 他轻声说,“……是你们输了。”
下一秒,他的牙齿猛地咬合——
“咔!”
一声细微的碎裂声。
上官茗的眼里,那个高大的,无比像江凌的身影突然倒下,她下意识想去扶他,腿却像被禁锢了一样,黏在地上无法挣脱。
刚才的理性就像堆砌的大山,轰然崩塌。
孟汐瞳孔骤缩,猛地扑上去掐住他的下颌,但已经晚了。
黑色的液体从沦的嘴角溢出,他的瞳孔迅速扩散,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
“□□?!” 孟汐怒吼,“医护!快叫医护——!”
审讯室旁上走廊上瞬间陷入混乱。
上官茗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沦的身体抽搐着倒下,他的眼神却始终盯着她,嘴角仍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警察姐姐……” 他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们……还会再见的……”
然后,他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
医护人员冲进来时,沦已经没了呼吸。
孟汐一拳砸在墙上,咒骂一声,随即转身抓住上官茗的肩膀,声音紧绷。
“你没事吧?”
上官茗的视线仍停留在沦的尸体上,喉咙发紧。
“他……早就准备好了。” 她低声说。
孟汐咬牙,“这群信仰邪教的疯子……我就应该猜到他们连死都不怕。”
上官茗缓缓抬头,看向审讯室的窗户——那里,蔺瑾嗣正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所以……” 她轻声说,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我们不能放过他们。”
当晚,上官茗就陪孟汐一直待在警察局的办公室加班,法医的初步报告出来了。
“毒囊嵌在臼齿里,一咬即破,几乎是瞬间致命。” 法医推了推眼镜,“这种手法……不是普通人能搞到的。”
孟汐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妈的,线索又断了。”
上官茗站在窗边,望着夜色中的城市,霓虹灯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燃烧的余烬。
“不。” 她轻声说,“他临死前的话……就是线索。”
孟汐皱眉,“什么?”
上官茗转过身,眼神冰冷而坚定。
“他说——‘我们还会再见’。” 她缓缓道,“这也许意味着……我们还能遇到更多是邪教徒的罪犯。”
孟汐沉默片刻,忽然冷笑。
“那就继续查。” 她捏紧拳头,“直到把他们都揪出来为止。”
“不过也要注意,保护好被害者……”蔺瑾嗣在办公桌的对面坐着提醒道,他正处理着冥河教的所有历史信息。
上官茗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远处的海岸线。
夜风拂过,带着海水的咸腥。
像极了……
血的味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