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但上官茗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场景,一直拉着少年来到三楼外科诊室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推开门,许晨正坐在电脑前,一身白大褂利落简约。他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先是落在上官茗身上,带着一丝询问,随即转向她身后的少年。
那一瞬间,许晨冷色的表情凝固了。他扫过少年的脸,眉头迅速蹙紧,嘴角撇了一下,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
“上官茗?”许晨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质疑,“如果我没记错,这就是‘沦’吧?带一个罪犯来正规医院干什么?”
上官茗被他的直接和冷意刺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却感觉到握着的、那少年的手腕正在微微发抖。这份颤抖带着寒冷,与她记忆中审讯室里那个嚣张冷酷的沦判若两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辩解压了下去,用尽可能简洁平静的语气开口:“许晨,情况很复杂。他确实是昨晚那个嫌疑人,但我亲眼看着他……在审讯室里为了隐瞒信息服毒自尽。但今天早上,他‘诈尸’了,而且在公园里被我找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许晨脸上的厌恶和冰冷,在听到“服毒自尽”、“诈尸”、“什么都不记得”这几个词时,逐渐被浓浓的疑惑所取代。
他再次审视眼前的少年,对方正怯生生地半躲在上官茗身后,眼神空洞茫然,与通缉令上那个眼神阴鸷的邪教徒形象确实天差地别。
“死了?又活了?失忆?”许晨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显然觉得这超出了常理认知。他沉默了几秒,指了指检查床,“让他先坐下。”
上官茗示意少年坐下,他乖乖照做,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低着头。
许晨站起身,走到电脑前,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存满了蔺瑾嗣侦探事务所收集的关于冥河教的资料。
“冥河教的资料……”许晨一边快速滚动页面,一边沉声说,“这个教派行事诡秘,手段超出常规。但如果按你所说,他们会复活……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手段了,这简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摇了摇头。屏幕上闪过各种图片和文档:扭曲的水母图案、零星的口供、一些与教徒活动相关的离奇案件报道……信息庞杂,但核心线索寥寥。
“关于这个‘沦’,资料很少。只知道他活跃在海樵区一带,利用赌场和高利贷为教会筹集资金,擅长骗术和伪装。‘复活’……”许晨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看上去不可能……但,瑾嗣哥之前提过,冥河教的核心成员似乎掌握着一些违背当前科学认知的技术或者秘术。我提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个沦……就是一个会复活的人造人。”
许晨的话像一块冰投入上官茗的胃里,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人造人?这个只在科幻作品中出现的概念,此刻却与眼前失忆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人造人……许医生,你的意思是……”上官茗的声音有些发紧,“沦,他不是自然诞生的人?”
许晨推了推黑框眼镜,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滑动鼠标,点开电脑深处一个加密文件夹里的一份简报。“不是空穴来风,你看这个,上官茗。”他将屏幕转向她。
那是一篇经过翻译和摘要的情报简报,标题触目惊心:《“青春泉”计划疑云:多国联盟秘密研究疑涉非人道生物技术》。内容提及,由俄国等国家部分研究会联盟,一个由顶尖生物学家、遗传学家组成的秘密团队,曾进行过一项旨在突破人类寿命极限、甚至尝试“制作永葆年轻的人造生命体”的禁忌研究。计划后来因伦理争议和未知原因被搁置或转入更深的地下,且部分研究人员和核心资料下落不明,导致之后的发展扑朔迷离。
“这项计划的核心人员名单,是严英通过他的特殊情报网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到一部分。”许晨指着名单末尾附带的几个模糊的名字,“你看这个,你还记得吗?”
上官茗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瞳孔骤然收缩——在那一个个外文名字下,赫然有一个清晰的中文拼音:Jiang Ling。
江凌。
那个名字一下子击碎的上官茗的冷静。高中时理性冷静的优等生,分手时冷漠绝情的仇恨之人,与许晨口中的研究员形象全都重叠在一起。
“江凌……他参与了那个计划?”上官茗的声音干涩。
“……也可能是同名同姓。”许晨谨慎地分析着,“但结合这个‘沦’的诡异状况——突然出现,精通骗术,年纪轻轻却手段老辣,现在又出现‘死而复生’和记忆清零……如果‘青春泉’计划的部分成果流入了冥河教,并被用于实践……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上官茗却猛地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笃定:“不用怀疑了,许医生。错不了,绝对是他,他造了沦。”
许晨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上官茗的脸上血色褪尽,绿松石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深沉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还有一种未知的仇恨。
“江凌高中时就是生物竞赛的天才,他对基因工程、生命科学有很大的兴趣。”上官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把那种荒唐的东西变成现实,那一定是他。”
她想起沦那张融合了江凌的冷峻和上官荀的柔和的脸,之前只觉得是巧合,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造物主的印记!是江凌按照他自己那张面孔,亲手“制作”出来的。
上官茗的思绪被许晨的推测猛地拽入了一个被时光尘封的角落。那是高一的某个午后,阳光明亮,也温暖得不像话。
她和江凌逃掉了无聊的自习课,一起在教学楼后那棵巨大的榕树下闲聊。树叶筛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江凌专注的侧脸上。他看着上官茗,眼神那样清澈,满眸都是上官茗的影子。他正拿着一片草叶,试图向她解释某个复杂的生物学概念。
话题不知怎么,就从叶绿体转到了遥不可及的未来。
“茗儿,”江凌忽然停下,转头看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们结婚了,你想要孩子吗?”
上官茗愣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烫。十六岁的年纪,谈论婚姻和孩子实在太过遥远,但因为是江凌,那个拉她于绝望里的人,她愿意去想。她微笑,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轻的:“想啊……很想要。一个像你那样可爱的小家伙,多好。”她顿了顿,偷偷抬眼看他,“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的。”
她记得江凌当时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小孩子……很麻烦。哭闹什么的,要大量时间精力去照顾,而且结果充满不确定性。性价比太低了。”
上官茗被他的用词逗笑了,“性价比?你当是做实验啊?”她靠在他肩上,带着少女的娇嗔,“一下子长大的人确实很省事,但‘长大’这个词的意思,本来就是循序渐进的呀。一点点喂养,一天天陪伴,看着他从小不点慢慢变成大人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吧?”
江凌似乎真的在思考她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片草叶,良久,才“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那时的上官茗只当是恋人间一次寻常的、关于未来的傻气对话,很快便抛在了脑后。
此刻,那些场景如同冰锥一般刺向上官茗的心脏。
所以……他创造了沦,与他共同承担罪孽的坏孩子。
不过,现在的沦,就像一个断线的人偶,不再受到邪教徒的人的引导,而且落到了警方的手上,于是她不禁思考起关于沦的未来。
突然,上官茗的铃声响起,诊室内传来了轻快的日语歌旋律。
上官茗立刻接通了视频通话。蔺瑾嗣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背景看起来像是一个废弃的石砌房间,光线昏暗,窗外似乎能听到海浪声。她连忙摆到桌上,和许晨一起对着屏幕。
“上官,长话短说。”蔺瑾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流利,“我现在在长梦屿的一座旧灯塔里,这里最近是冥河教的一个临时据点,人已经撤空了,很匆忙,留下了一些没来得及完全带走或毁掉的文件。”
他展示起一张看起来有些残破的纸,对着镜头:“我找到一份关于‘沦’的简要报告。上面明确提到,他是‘非自然造物’,即人造人。报告里还有一行关键信息:‘……该单位内置终极处置程序,一旦生命体征濒临临界点或判定被俘,将触发记忆核心格式化,回归初始空白状态,即‘初生生命体’……”
上官茗的心猛地一跳!这份文件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测!沦的“死亡”和“失忆”果然是预设好的!她急切地追问:“报告上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他的制造者?能不能恢复他的记忆?”
“其他信息很零碎,大部分被销毁了……”蔺瑾嗣说着,目光却从屏幕上移开,突然冷淡了起来。然后他伸手,从积满灰尘的桌上捡起了一个小物件,凑近镜头。
那是一个黄色的梅花发绳,样式和上官茗手腕上那个金色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有略微不同。
蔺瑾嗣盯着镜头前的上官茗,像极了平日侦探审讯犯人时的神态——眉头紧紧皱起,眼神变得疑惑而复杂。他沉默了几秒,再次看向屏幕中的上官茗,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上官茗……这个发绳,你怎么解释?为什么邪教据点里,会有和你同款的发饰?”
上官茗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因为惊讶和错愕仿佛瞬间沸腾了。她最敬重、最信任的蔺所长,现在竟然在怀疑她?怀疑她和毁了她一切的冥河教有合作?
“不是的!瑾嗣哥!你听我说!”上官茗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和委屈,“这种发绳……太常见了,哪里都能买到,而且我……我恨死他们了——是杀亲之仇,你不明白吗?我怎么可能会和他们有关系?!”
她因为极度的委屈和愤怒,身体微微发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比直面沦的嘲讽更让她难受。
蔺瑾嗣透过屏幕看着她激动的反应,眉头依旧紧锁,但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茗子,我没有断定什么。但有些巧合太不寻常,我必须弄清楚——我会连夜赶回来,明天上午九点,在事务所开会,所有成员都必须到场,包括你。我们需要研讨两件事:一是如何处置‘沦’这个特殊存在,二是厘清所有疑点,包括这个发绳的出现和你的嫌疑。”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
“……我明白了。”上官茗用力吸了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会准时到。”
通话结束。上官茗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起手机。她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无力。她开车将依旧懵懂的沦送回警局,暂时安置在拘留室的单间里,委托孟汐派人多加看护。
回到冰冷的公寓,上官茗瘫坐在沙发上,巨大的疲惫和压力席卷了她。一方面是关于沦的惊天秘密——人造人、程序性失忆;另一方面,是来自蔺瑾嗣的怀疑,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她抬起手腕,看着那枚金色的梅花发绳,又想起蔺瑾嗣捡起的那个黄色的……邪教据点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没记得给江凌过这种东西啊?是上官荀的?是故意留下的陷阱?还是……教派内部也有人佩戴这种发绳?
明天的事务所会议,注定不会平静。她必须冷静下来,整理好所有的信息和情绪,准备好应对可能来自蔺所长,孟警官,许医生以及严英的质疑。
关于沦的真相如同迷雾,而她现在,似乎也被卷入了迷雾中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