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一问,郑熙无论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对。
若是拒绝了,似乎显得对太后不敬,也摆明了他虽然在孝慈宫伺候,骨子里仍是皇帝那边的人;可他要是就此欣然接受,方才说的那些话,好像就有点不够真诚了。
不过这还是小事,太后的目的其实很明显,不过是想要借此放一个人在他身边。他若是接受了,必定要被皇帝猜疑。只怕他东厂厂督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这样想来,哪怕担着被太后猜忌的风险,郑熙也非辞谢不可。
于是他跪下来,说道:
“娘娘待郑熙好,奴心中自是感激,只是孝慈宫里伺候的姐姐们,将来到了年纪放出去,自有好出路,若当真跟了我,未免……太可惜了。就算这是娘娘的懿旨,只怕她们心里恐怕也未必情愿……奴不愿做强人所难之事,只想要求一点真心。”
郑熙明明应该知道,他自己此刻的表现,全部都是演戏。
可他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竟觉得这似乎是句心声。
他自进宫,向来都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当初他是小太监的时候,平常一贯没人理他;如今他有了权柄,无论是各宫里的大宫女,还是宫外头的人,总要另眼看他,亦有人自愿要同他好。可他心里却知道这些人不过是看重他现下的位置,想要的并不是他这个人。
那一点真心,竟是最不可得之物。
可怜他已是个太监,又有什么长处,可以换来人的真心呢。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见王度阡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似乎在打量他。
他凝神屏息,脸朝着地面,等待着她的裁决。
王度阡并没有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真心”二字。
太监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难免显得古怪又不自然。这反而让她来了兴趣,格外注意打量他,却不想对此加以品评,只是微微点头,以有些懒散且无所谓的语调说道:
“你倒是很知道好歹。”
郑熙不认为这是一种夸奖,继续把头埋得低低的,他那张少有的好看面孔,她全然看不见了。此时看他的姿势模样,也和看别的太监一样。
这让王度阡突然觉得无味:
“说了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把这些字纸收拾起来,就去吧,把紫珠给我叫过来,我有话和她说。”
说过这么句话,她也就不再看他,转到一边去,坐在美人榻上,阖起眼睛假寐。
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地收拾起纸张,静悄悄地出去了。
再过一会儿,紫珠的声音响起来:
“娘娘怎么能与那个郑熙单独相处?方才我一直悬着心,生怕娘娘要被他害了。”
王度阡睁开眼睛,看见紫珠那张带着点担心的脸。
她听她说得夸张,止不住笑起来:
“你这丫头,专会胡说八道,危言耸听。就算他有心害我,难不成还能在这里动手?我看这个人倒是很顾惜自己的性命,不会轻举妄动。况且,要不是周围没有旁人,我又怎么能问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紫珠眨了眨眼:
“娘娘可是问出了什么?”
王度阡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实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我想……皇帝派这个人来,多少还是有点道理。”
紫珠装作听懂了,茫然地点头。王度阡看见她那模样,止不住又笑,口中评价道:
“这太监到底还是比旁人机灵一点,胆子也大。只是那位派他来诱我,到底还是把我看得轻了。”
这话紫珠总算听明白了,跟着笑道:
“娘娘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他们哪里能知道娘娘胸中的丘壑呢。”
王度阡笑着摇头,并不许紫珠把话说得太过了。紫珠突然又想起一事,对王度阡说道:
“娘娘,方才我看那郑熙,似乎又往御书房那边去了。”
王度阡点一点头:
“这也没什么奇怪,他既然和我说了话,自然要去向他的主子回报……只是我倒是有点好奇,下一步,他们到底打算怎么走呢?”
王度阡这厢沉思默想,与此同时,郑熙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他从孝慈宫往御书房走的这一路,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
近来的几次接触,让郑熙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太后实在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或者该说,太后的对手本来就不应当是他,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他被夹在这两位主子之间,稍不留神,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他品级多高,在外面有多少人奉承,在这宫里,也不过就只是个太监罢了。如今他能保住性命,不过是因为太后暂且不想和皇帝撕破脸,或者说,还想看看他究竟能干出点什么来。
就像猫在逗爪中的一只老鼠……啊不,老鼠或许还有些许生机,而他根本就是太后掌中的一只虫儿,只有对方稍不耐烦,一摆手就拍死了。
但凡他有一点办法,一定会把这件棘手的事推给别人去做,只是现在他深陷其中,已然没法子自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这里头还裹着一个俞璟谦。
俞璟谦这个人与太后的关系格外特别,况他与宫中内外相隔,对宫内之事并不特别了解。看他对太后的关切,或许真有可利用之处。
只是上一次的事过去之后,太后行动起来分外小心。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实在不应该行动。
而且现下俞璟谦还被软禁在家,行动不便,要是真想让他起到点作用,最好还得让他官复原职才行。
只是……皇上能轻易放过他吗?
今上的性情多少有些让人捉摸不定,哪怕是像郑熙这样一个平常总是在身旁伺候的太监,有时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这或许和他的经历有关。
说到底,今上自幼并不是按照太子的标准培养起来的。他年轻时,在几个皇子中虽然显得出挑,但并不能因此得到先帝的宠爱。直到三皇子被封了东平王之后,他才被先帝看中,按照太子的规范教育——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的资质本来十分优秀,前半生却始终得不到肯定,或者说,他越努力就越得不到父亲的认可。直到那一日,宫中天翻地覆,而他突然从一个不太受待见的婢妾之子,变成了天下未来的主人。
这样的成长经历和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的一生都处在怀疑之中,怀疑自己,也怀疑身边的人。他的想法总在不断变化,郑熙很难说准,此时此刻他会怎么想。
但郑熙必须要赌。他发现,自从皇帝命他做孝慈宫总管的那一日起,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博徒。
一般的博徒赌的是钱,郑熙赌的是他这条命,他一次一次押注,又一次一次侥幸逃生。只要他还在局中,他这条命,随时都有可能要输光。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御书房,悄悄进去,侍立在一旁。皇帝用余光瞥见他来了,把手上的事放下,向他问道:
“如今俞璟谦也按你的想法放出来了,孝慈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么?”
郑熙低着头,恭谨地答道:
“太后对此没什么表示,不过我想她应当是很满意,将每日里侍书的差使给了小的。”
皇帝点了点头:
“这样很好,太后既然让你侍书,那她平常的信件文书之类,你都有机会看,不要浪费了机会。”
郑熙点头,答了一声“是”。
只听皇帝又道: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只要对事情有帮助,都可以提出来。”
郑熙想着这是个机会,便将此前厂卫查到的俞璟谦履历呈上,待皇帝看完,便说道:
“依小的想,太后与俞璟谦之间的关系十分特殊,是他人所不及的。况他又没有娶妻,若能让他与太后多多联系,比随便找旁人引诱太后强得多。只是如今俞璟谦虽然已经出了牢笼,却仍在自家软禁,行事说话,一定非常谨慎,这样的计划恐怕不容易施行。”
郑熙说到这里,往下的话就止住了没有再说。只是闭上嘴巴等待皇帝的决定。
皇帝听了郑熙的说法,沉思默想,并未立即回答。郑熙屏息等了半天,才听他叹道:
“好容易抓住他的把柄,这下要是放出来,再关回去就难了。”
郑熙明白皇帝的意思,连忙道:
“陛下若要从俞璟谦入手,寻王举的错处,自然是让他待在牢里更稳妥些,若是要寻太后的错处,自然还是让他官复原职更容易些,端看陛下怎么选。”
“你怎么看?”
郑熙沉思片刻,上奏道:
“王举是一棵大树,俞璟谦不过是其上一根小小的枝杈,况且此次他的罪名本来就不大,就算是牵连到王举,最多不过是罚俸降职,动不了根本;若能先扳倒太后,王举心神不宁,或许还能露出其他破绽来。”
这样的说辞,到底还是让皇帝动了心。
他笑道:
“既如此,便依你,将俞璟谦放出来,还让他做他的侍郎吧。”
皇帝说过这话,便有司礼监太监前去拟旨。片刻旨意拟完,皇帝将圣旨交到郑熙手里:
“这道圣旨就此交给你,究竟什么时机拿给俞璟谦,就看你自己的意思。”
郑熙伸出双手去接圣旨,皇帝看着他,似笑非笑:
“朕让你去孝慈宫伺候,你却又翻出个俞璟谦来,若非我知你对朕一向忠心耿耿,我简直要以为你是王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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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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