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茶盏置于三人案前。
今日沈稚渺寅时便起了身,沐浴穿香,描眉画黛,只是为了见两个人。
昨夜回到家,府中的仆从便向她递来一张拜帖。
是裴国师遣人送来的拜帖,说明日午后与她在太学内的静心阁小叙。
静心阁是一座茶楼,可观景赏茶,商谈各种要事。
沈稚渺不动声色地笑着应下,而后掩门落锁,欣喜得抱着拜帖在自己榻上滚了两遭。
回到应天府之后,沈稚渺曾给裴牵寄过两回拜帖。
然而朝中事物实在繁忙,裴牵根本抽不开身。
他素日勤于政务,白日在朝中与人周旋,夜间为了处理余下公务,索性睡在内阁。
因此,她甚少有机会能在宫外见他。
今日是她回宫后跟裴牵相互联络的第一日。
她早早下了课,径直穿过膳堂,来到静心阁,果然已有小厮迎面走上前来引她入座。
“郡主,裴大人稍后便来,吩咐小的让郡主先在阁楼里坐一阵,吃些点心。”
沈稚渺早前怕自己说话有口气,不敢用膳,只晨起时吃了两块桃花酥,吃完还漱了口。
她想起记忆中那温柔的青年身影,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怦然。
小厮很快便来送了道茶酥,可她提不起几分兴趣,只静靠在窗边,瞧着楼外膳堂里的学生进出。
她看见宋拾薪跟阿巉坐在膳堂背阴处乘凉。
宋拾薪手边放着一包油纸,想来本是给她带的烤饼。
沈稚渺忆起昨夜吃的那两块酥香松润汁水丰盈的烤饼,肚子忽然便叫了两声。
她迅速饮了口茶,而后挑下竹帘,短短一阵,便让她掌心沁了许多汗。
她可不想一会儿跟裴牵见了面,这厢在与他认真说话,那厢却满脑子都是如何让宋拾薪再给她烤饼吃!
一刻钟之后,晌午的光透过竹帘,细碎地洒落茶室各处。
少女今日一袭水碧色的半袖圆领,下身配浅桃红菱纹十二间破裙,软绸如同流水一般富有光泽,肌骨仿若蕴了一层光。
此时日头正烈,沈稚渺一手搭在窗棂前,很快便犯了秋乏,头微微歪在窗前,倦怠的眉眼将阖不阖,似乎正竭力让自己不睡过去。
许久,侍从带了两个人上楼,一入门便见到这一情状。
一个头戴乌纱,身着朱红官袍的青年手执竹扇,轻轻地往室内挪了挪脚步。
不多时,一道朗润清明的嗓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郡主。”
沈稚渺霎时惊醒,一抬眸便望见一个官袍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站在对面望着自己,身边还多出一个紫衣少年,站在他身后,显得分外分外局促。
裴牵俊朗的眉眼微微弯,眸中流露出促狭的笑意。
只听他对身侧那裹着暗色头巾的少年说:“看来这几日太学课业确实过于繁重,不怪你跟不上,回去后还需补眠。”
裴牵是个极其注重礼仪之人。
沈稚渺听出他言外敲打之意,面色霎时如同红透的樱桃果,忙起身道:“许多课一起上,确实有些繁重,隔壁斋堂里的学生日日叫苦不迭,昨日我也只睡了两个时辰……”
少女眉眼柔软,解释间蕴了三分羞赧。
裴牵笑而不语。
沈稚渺稳了稳呼吸,定睛瞧了一眼裴牵身侧的少年郎,又问道:“这位是?”
那少年上前一步朝她作揖,语气中含着胆怯:“小、小生裴风,见过郡主。”
“裴风,你可是大人的堂弟?可我未曾听闻大人有如此年轻的堂弟呀……”
裴牵笑了笑,摇首说:“是远堂,他如今是第十斋堂的学生。”
沈稚渺颔首,便让人入座,自顾泡了一壶茶,递给裴风。
“郡主客气了。”
玉葱般的指尖落入少年的眼,他轻掀眼帘,依稀可见少女眉目明艳,水碧色的上衣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令她越发楚楚动人。
然而沈稚渺却未曾留意他的举动,一心都在裴牵身上:“今日大人寻稚渺,所为何事?”
青年眉目微敛,看了一眼身侧的裴风,道出今日的目的。
沈稚渺听罢面色微白,却没有即刻推拒。
再过一个半个月将有一次堂测,届时堂测完毕,皇帝会亲临批阅,裴牵知道她六艺最精通书理,要她‘指导’裴风,要他在堂测上出头。
说是指导,便是要她将试卷易给他,或者干脆由她替他做答卷。
沈稚渺心下有些不情愿。
并非不想,而是她知道裴牵权势滔天,莫非前面八个斋堂都寻不出人选来‘指导’裴风,偏要她来指导?
倘若事情败露,于她百害无一利。
为何会独独选中她,他到底看中她什么呢?
沈稚渺为不可察地吞咽唾沫。
她才回京没多久,还未见过皇舅父,也不知这位皇舅父私下对她态度如何,倘若她的伎俩真被识破,她又该如何是好?
裴牵看出她如鲠在喉:“倘若郡主认识六艺之中精通射御之人,亦可选择此人作替,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事成之后,在下会在栖梧山庄亲自设宴,宴请郡主一同游揽山庄美景。”
沈稚渺还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听见能与自己的心上人一同游揽山庄,心下便多了几分怦然。
最终她不再多想,应允下来:“裴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我。”
裴风还以为此事风险甚大,沈稚渺自己在宫中还站不稳,应该不会答应他。
哪知兄长却让她真应允了。
霎时,裴风眸中喜色蔓延,忍不住抬眸看她。
只见少女玉葱般的手指正拢着一杯热茶,那雾气散发出来,莹白的肌骨之下,赫然是一痕丰盈的雪脯。
裴牵不敢再看了,私下里红了脸。
“阿风不懂事,倒让你多虑。”
沈稚渺笑笑,摇头说:“裴大人的事,怎么能算是多虑呢?”
裴牵颔首,道了声谢谢,又送了沈稚渺一套珠宝。
裴风也耳根红红,讷讷地跟着说了声谢谢便随着裴牵走了。
待到离开静心阁已是暮色四合。
沈稚渺拖着又饿又累的躯壳坐上归府的马车,本想在安静的车厢内躺上一时半刻,哪知却被宋拾薪半路截了胡。
只见一道极轻盈的黑影掠起马车厢帘,沈稚渺又想起被一道鬼影杀死的另一位舅父,霎时吓得惊坐起来:“宋拾薪?”
“你怎么上来的,外头可有人看见?!”
宋拾薪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似乎没有预料她率先问出口的会是这句话。
他死死抿唇,两手紧紧地蜷握成拳,沉默地瞧她瞧了半晌。
她跟那奸佞在静心阁坐了半晌丝毫不担心外人在意。
他是担心她的安危才上了马车探查,可她却只在意外人是否会发现他与她有奸情。
“郡主只是担心这个?”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十分友善,甚至说得上有些生气,沈稚渺眨眨眼,没敢说话。
不知是否她看错,少年眸中除了愤怒,还夹杂着几分怨气。
沈稚渺一时心虚:“我、我也是担心郎君你的名誉。”
少年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见沈稚渺仍瑟缩着身子不敢放松,他又问:“那两人可是欺负你了,你为何……成了这样?”
“没有,裴大人怎么会欺负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宋小将军?”
宋拾薪满脸写着不信。
沈稚渺沉默半晌,又将方才的话加了几分修饰,说与他听。
少年仍紧紧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可那漂亮的眼尾却微微发红,呼吸也颤颤的,似有某种情绪即将突破内心极限,爆发出来。
沈稚渺实在有些捏不准他的脾气。
暮色昏沉,少年发间的束绳断了。
茂密的墨发披散下来,发间是清爽的皂豆香气。
他身量高,孤身站在她这秀气的车厢里,颇有几分遮天蔽日的意味。
沈稚渺内心飘过千种猜测:“莫非你、与裴牵有过节?”
少年呼吸一顿。
“没有。”他笃定地说。
“……”他否认了,沈稚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招手让他先坐过来,“你先坐过来。”
宋拾薪一言不发,抱着臂,白玉般的下颌绷紧了,紧紧握成拳关的指节骨微微发白,冷冷地直视着前方。
他坐在她身侧,令原本小巧玲珑的马车愈发逼仄。
沈稚渺头一次见他这般生气,心下觉得颇有意思,忍不住伸出手捏他的脸:“哎,我们人淡如水的宋小将军今日怎么生气了?”
宋拾薪伸手攥住她作乱的指尖,顷刻又放开,目光看向另一侧,应声道:“不能答应的。”
“为何?”她问。
“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你。”
少年一句话,将青年话语背后血淋淋的现实抛露出来。
他很清楚地知道,裴牵是在哄骗她。
说是指导,其实就是助裴风徇私舞弊。
宋拾薪见识过边关的人心动荡,很早便知道人无完人。
无论是再两袖清风的官员、将军、士卒也罢,他们都会与人交际,当然也会生出不可有的私心。
而那个人更甚。
他是虎狼一般的奸佞。
奸佞是丝毫不会在意旁人喜怒,更不会去在意一个女子的死活。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怎会不知天家的恩宠从来便是说散便散。
自古帝王皆无情,倘若此时东窗事发,对手足只会更狠。
少女没有继续开口,只乖巧地将双手拢在身前腿心的位置,许久,才自顾垂着首,低笑了一声。
“宋郎君如何笃定此事当真如此危险?”
少年冷冷地瞧着她:“倘若当真查到你,你怎么办?你母亲又怎么办?”
沈稚渺摇摇头:“皇舅父知道我身子弱,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宋拾薪又板起一张脸。
他说:“你如今及笄。”
一时间,及笄二字如雷贯耳,一语惊醒梦中人。
倘若她这回失策,皇帝不好责怪自己的姐姐,便会拿她开刀。
她及笄,正是适婚之龄。
皇帝为了控制母族的势力过于壮大,一般都会将兄姊的女儿下嫁抑或是远嫁。
但凡让他抓住把柄,舅父或许便会让她远嫁,抑或是嫁给某些实力有余而忠心不足的官员,当作一剂定心药。
至于让她嫁给裴牵么,想都不要想。
一时间,沈稚渺心乱了。
她有些后悔过早答应了裴牵。
她思索了许多应付的方法,最后也只记起他临行前说的那句——倘若能让别人替她去做。
那么,在这偌大的太学内,谁最擅长射御?
她想起那一日,有个人就算将所有眼蒙起来,也能射中靶心。
答案不言而喻,就在眼前。
沈稚渺动了动喉咙,声音细细哑哑:“可我只擅文理,不会射御啊。”
身侧的少年没有说话。
可是沈稚渺知道,她说了那番话,便是又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她想利用宋拾薪。
想利用身侧这个,方才说出“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你”的,唯一透过事情本身关怀她自身安危的少年郎,哪怕这个人只是她用钱强硬收买来的一个幕僚。
那话语间真切的关怀,她如何听不出来?
一时间,沈稚渺心下酸涩,眸中亦蕴了几分惶然的水雾。
她死死地攥紧自己的衣裙,轻轻一眨眼,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落下来,洇湿了衣裙。
沈稚渺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自私自利,无时不刻不在算计他人的,很坏很坏的一个女子。
她茫茫然望着地上那根断掉的束绳,感觉自己跟宋拾薪的关系便好似那根发绳一般。
他这般聪明,怎会不知她话里所图?
她抬起流泪的双眸,定定望向身侧的少年,眼泪从嘴唇滑落。
“宋小将军,我……”
恰逢马车驶入昏暗的小巷,遮天蔽日的黑暗笼罩住马车,笼罩住这一方狭隘的车厢,亦短暂地笼罩住他与她。
趁着黑暗,少年将眼前流泪不止的她短暂地拥入怀中,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没事的。”
她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
“在下知晓,倘若此人下定了决心,郡主不一定能拒绝。”
“郡主既将宋某买下,那宋某便一直是郡主的人。”
“无论你如何利用我,都可以。”
沈稚渺呆怔许久,连带着小青掀开帘子偷偷瞧了一眼,将车马停在了府外的巷子许久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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