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一落，办公室里忽然静得只剩下鱼缸里的水声。两人默对半晌后，许星然坐回沙发，拿起纸杯喝了口水，接着看手机。程斌仰起头来，看见平时说一不二的大哥，这回像是吃了瘪，立在那里干瞪眼。
“别看了。”程仰一个眼风扫下来，简明扼要地交代他：“马上让人送两口最好的棺材过来，打电话叫梁源和子豪过来帮忙，尽快把人安置好。”
“知道了。”说完，程斌拿上手机出去了。
程仰坐到办公椅上，一眼看见了电脑上的红底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衬衫，梳着一丝不乱的侧分背头，双眼炯炯有神，能看出来是个干练的女孩子。
他点了下鼠标，照片缩回原来的位置，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照片下的三个字：许星然。
“请问程总还有什么事要忙？”许星然抱着双臂，站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程仰松开鼠标，缓缓抬高视线，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挑眉红唇的她和照片上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没了，”他随手合上笔记本，请她坐下，“你有什么想要了解的，现在问吧。”
许星然坐得笔挺，迅速打开手机录音，将手机放在笔记本上，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架隔离架的？”
“一个月前。”
“架了几个厂子？”
“两个，这是第二个。”
“全部按照孟安市煤炭产业园的改造标准做的吗？”
“是。”
“为什么批文还没下来就开始改造了？”
“一个月前听人说快下来了，就想提前做准备，也好早点复工。”
许星然看他的眼神不怎么友好，问：“这个厂子到什么进度了？”
“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施工图纸有吗？”
“有。”话音未落，程仰从抽屉里拿了几张纸给她。
许星然接过后大致看了下，除了施工图以外，还有施工细则，其中包括了如何规避高压线。她神色不明地看向他，问：“为什么不在白天施工？虽然批文还没下来，但只要你不复工、不违规，我们无权干涉你改造自己的厂子，你大可不必选在晚上。”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工人们白天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晚上能过来。”
“那为什么不找个施工队？总不会是为了节省成本吧？”
“那倒不是。”程仰揉了揉眼睛，强打着精神说：“这些工人都是周边的村民，自从产业园停产后，他们就失业了。现在他们白天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打零工，收入微薄。我厂里的活不急，就把时间安排在了晚上六点到九点半。这样一来，至少施工的这几个月，还能让他们多挣点儿。”
听他平平说完，许星然深褐色的瞳孔晃了一下，看他的眼神起了变化——少了些不耐烦。
程仰顿了下，眼睛有些失神，“但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许星然拨过额前的头发，说：“这是意外，没人能预料到。”
“嗯。”他敛了敛神，“许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许星然拿起那几张纸重新看了下，问：“这些，我能复印一份带走吗？”
“可以。”说完，他起身打开了打印机。
许星然关掉录音，起身把文件交到他手里，淡然一笑：“谢谢。”
程仰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后一张接一张地复印起来。两人等待的间隙，各自盯着一个地方，再也没说过话。
分明只有两三分钟，时间却像是过去一个世纪那么长。程仰将温热的纸张捋好，单手递到她面前。
许星然接住时，突然开口：“你们的批文之所以一直没下来，是因为改造后的空气污染评估有些问题。要把方案改一遍，重新评估，没什么问题才可能批下来。这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等到明年五月份了。”
程仰讶异一霎，道：“噢，谢谢。”
“不用谢我，”她说，“这直接关乎到你们的利益，你们有权利知道这些。”
看着那张充满年轻意气的面庞，程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但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她永远不会被改变。
许星然浑然未觉，低头将包里的假发拿出来，又将复印好的文件装了进去，说：“不过现在出了这事儿，可能要再往后推了。”
“嗯，我明白。”他看向她手里的假发，眨了下眼。
“还有就是，这次的事情过后，你最好不要再动工了。”她正色道，“一旦新的方案出来，你做的有什么不相符的地方，还是需要重做的。”
“嗯，一定不会了。”程仰的脸上尽显疲态，抬眼看了下表，差十五分钟到十一点，于是说：“不好意思啊，让你等到这么晚。”
许星然看了下手机，说：“还好，不过要麻烦程总送我到产业园区的入口，我好打车。”
“今晚必须回去吗？”他问。
许星然反问：“我不回去，难道要住程总您家吗？”
他再次被噎住，却见她百媚一笑，说：“我开玩笑的，程总不必这么紧张。我来的时候没看见周边有酒店，只能回去了。”
他的呼吸重新顺畅起来，微笑着说：“那走吧，我送你。”
“好。”
五分钟后，程仰开车将她送到产业园的出入口，拉起手刹时，瞥见她正在打开打车软件，想了想说：“不如，我直接送你回市里吧，你一个人，这么晚打车不安全。”
许星然抬起头来，虽然车内昏暗，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但是能看见，那双亮着微光的黑眸，真诚朴拙。
“程总不是还有事要忙吗？”她问。
“今晚应该没什么事了。”他说。
她稍作思量，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凡的号码，等了半天，对方一直没接。她挂掉，重新打过去，这次对方很快接了，却听见一个女人说：“我们要关灯睡觉了哦，不要再打来了。”
许星然一僵，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确切地说，像是被人喂了一口屎。
许久，车内只有空调的响声，程仰看着前面的路灯，安静地等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低低地说：“走吧，去紫金花园。”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什么都没问，立即打开导航，起步向前开去。
不久后，车子上了高架桥，一路飞驰。许星然沉默地看着窗外，桥边的灯在不停地向后退，高楼大厦在暗夜中各自发着光，筑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森林。她试图放空自己，脑海中却还是会不断地浮现林凡的样子。烈日下，他穿着背心短裤，在球场上挥汗驰骋。晨光中，他挎着单肩包，在楼下喊她一起上学。春风里，他西装革履开着车，拉着她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然而最深刻的是，他嘴角挂着浅笑，轻声对她说“我喜欢你”的样子。终于，这些样子被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打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收回思绪，看到车窗上映着妆容完好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不该对他有期待的，她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已经下了桥，导航里的女声报“靠右行驶两百米后右转，到达本次目的地紫金花园”。许星然恍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旁边的男人一路上都没说过话。
“是这里吗？”程仰放慢车速，打开了右转向灯。
“是。”
等车子平稳停靠，她看向他，“谢谢。”
“应该的。”他回。
许星然看着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不清楚当下是什么感受。如果今晚这个男人的厂子没有出事，如果她一直和林凡待在一起，那一切又该是怎样的呢？她强迫自己停止乱想，立即拿起包，准备开门下车。
“许小姐，等一下。”程仰忙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怎么了？”
“能留个联系方式吗？”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样沟通更方——”
不等他说完，许星然将手机递到他面前，上面显示着二维码。
“这件事结束之前，随时保持联系。”她说。
“嗯。”
程仰加上她的微信，留意到她的头像与本人的形象不太相符，是一张蝴蝶结的实物照。当他再抬起头时，人已经下车了。
“路上小心。”说完，她关上了车门。
程仰看着那道瑟缩的背影，想起一个人来。小区的门慢慢关上，他收回视线，同时将那个人重新藏到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