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众人,看不见他的神色,只瞧见往日骄傲挺直的背脊犹如被折断的青松,骤然弯下。
温黛从未见过谢安如此颓废的模样,不可一世的谢世子,皇权之下,不过也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瞧见谢安的惨样,温黛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如今,只觉得唏嘘,对谢夫人的,仅此而已。
在梦中,她从未见过这事,或许是因为她的知晓,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场本该是牵连甚广的贪赃,最终因为谢夫人的死被迫终止。
永庆帝没查到想要的东西,心情也是烦闷。
他闭了闭眼,眨眼间眼中一片漠然。
“此事就到这,谢氏罪妇畏罪自戕,谢家褫夺世袭罔替,账册之上的人通通给朕抓到,一个都不许放过!”
永庆帝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江无咎。
今日得知这消息,已经耗费了永庆帝诸多精力,他正准备喊所有人退下时。
“陛下。”
皇后忽而出声。
永庆帝知道她的心思,张了张嘴,看着下方神情恍惚的谢安,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另,谢温两家婚约,谢家罪行累累,实不为良配,朕今日做主,取消婚约。”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就连一向看不过谢安的江弈都忍不住同情谢安了。
虽说他一向不支持这门婚约,可这未免也太...
一朝天潢贵胄跌落泥潭,爵位保不住不说,就连唯一能够东山再起的婚约都被取消,彻彻底底的被踩进了泥地。
而谢安不知听没听见,神情恍惚,抱着怀中母亲的尸首,他木然抬头,紧接着整个人骤然晕了过去。
人群当中,谢淮神色漠然,看着不远处的谢安,仅仅一瞬,他便挪开了眼,落在了身前小郡主的身上。
可他瞧不见温黛的神情,只能看到小郡主捏着手帕捂住了嘴,似乎是被这番画面吓到了。
是在心疼谢安,还是在惋惜作废的婚约?
谢淮无从得知,可他知小郡主如此心爱谢安,为此不惜威胁他利用他。
只要一想到这些,谢淮猜都能猜出小郡主如今何等伤心。
漆黑的瞳孔晦涩翻涌,谢淮缓缓握紧了手。
却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黛遮掩的唇角轻勾。
谢安,你也有今日。
这些痛苦比之当初她家破人亡,求告无门,被众人厌弃的时候,不过万分之一罢了。
谢安倒了,如今仅剩的就是徐月了。
好不容易能够攀到手的高枝儿就这么骤然断了,想必她,很不甘心吧。
...
宴席当中,徐月在温黛和谢安被召走的时候就忍不住心慌。
毕竟两人婚事将近,保不准圣上借此机会就这么让两人完婚了。
本想着此次宴会借机消除之前之事,恰逢皇后设下这游戏,她特意拿出了谢安的玉佩,就是笃定了温黛不会拿。
而她正好借此机会接近谢安,再好好安抚一番,将人笼络回来。
只是她未曾料到,谢安居然和那么多人一同争夺温黛的东西。
她心中想到谢安当时的神情,就觉得没底,连新攀上的一位贵女和她说话她都没心思回。
那贵女见状冷哼一声,颇为不满,要不是因为这徐月知道些事情能够帮助她,这种名声尽毁的,她才不会帮其牵线搭桥。
不过即便是知道贵女不满,徐月也不在乎,重来一世,她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预知未来,还愁这点人脉。
她忍不住的探着脖子望向温黛他们临走时的方向。
恰逢一个贵女的奴婢打听到了消息来说。
徐月细心听着,听到温黛和谢安的婚事竟然被取消了!
她还没来得及狂喜,眨眼间就听见那奴婢接着说。
谢家贪赃枉法,被褫夺了爵位。
耳畔骤然传来尖锐的回鸣声,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在渐渐远去。
徐月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几乎快站不住脚。
她一把拉住那奴婢,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的喊着。
“你说谎!你说谎!”
那婢子挣脱开徐月,慌乱道:“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啊,绝无说谎!”
上辈子谢家钟鼎鸣食,世代簪缨,泼天富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倒下!
她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的才攀上谢安,利用重生之事步步为营,眼瞅着就快达到目的了。
可这一刻却被人猛然打碎。
大喜大悲之下,徐月几近疯癫。
她不甘心,不甘心!!
“啊!”
尖锐凄厉的尖叫声在贵女中响起。
徐月彻底的晕了过去。
距离徐月近的,瞧见她的模样,发出惊呼。
“有人晕过去了,快请太医!”
...
一夜北风起,秋雨寒凉,更深露重,往日繁华热闹的谢国公府无比的寂静。
灵堂之上白布遍布,乌黑的棺椁放在正中,谢安一身孝衣,神色木然的站在灵前。
外头细雨纷纷,日光西沉黯淡,他冲着身旁的小厮哑声道:“今日不会有人来了,将大门关上吧。”
御赐的匾额早已被摘下,圣上开恩,允许谢夫人丧仪可在府内举行。
可前来哀悼的人寥寥无几,毕竟谢家的事情早就传遍了京都,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沾上这个大麻烦。
小厮点点头,正准备出去时,却迎面碰上了前来的温黛。
小厮连忙跪下行礼,“见过郡主。”
似乎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谢安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
温黛站在门前,望向他的眼中满是担忧。
她启唇,似有诸多话,可最终只道一句。
“谢安哥。”
廊下秋风阵阵,寒凉入骨,不时有细雨飘进,落在郎君眉头。
温黛才发现,不过短短几日,谢安瘦得惊人,形销骨立,甚至脸颊都微微凹陷,眉宇间再无往日意气风发。
她柳眉轻蹙,最终也只是解开身上的披风披在了面前人的身上。
她一边为人系着,一边道:“谢安哥,你,千万注意身子啊。”
可别这么早就撑不住了。
不然她往日的心机岂不是都白费了。
谢府倒台之后,谢安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是受到的白眼就不计其数。
乍然间听到人如此关怀,谢安心中微动,看向她。
他哑声道:“你我两家婚约已解,郡主,何必再来淌这趟浑水。”
旁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恨不得从来不认识,独独她这个笨蛋,还一个劲的往前凑。
温黛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眼尾微红,眼中泪水氲氤。
“谢安哥,是想赶音音走,还是觉得音音就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坏人?”
少女站在风口,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对他的担心以及被误解的气愤。
谢安有些无措的解释,“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毕竟往日他对她那样坏,即便是面对失忆的她,也曾恶语相向,他没想到最后站在身边的居然是她。
却不曾想温黛闻言,泪水猝然决堤,泪珠不受控制的滚落,眼眶通红。
谢安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最终只能如上次一般将人搂入怀中安慰。
温黛低垂着头抽泣着,泣不成声,连带着背脊都在颤抖。
她控制不住自己,温黛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在帕子上抹那么多番椒水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她忍不住的去擦拭,却忘了手中的帕子沾了番椒水,于是哭得越发真诚了。
头顶传来谢安沙哑的声音。
“音音待我极好,谢安此生绝不负郡主,若郡主需要,谢安在所不辞。”
他没想到温黛对他竟用情至深,往日摇摇欲坠的心再也不可控制的沦陷。
温黛听到这话忍不住有些作呕,要不是顾忌谢安还在,她早吐了。
这么便宜了谢安怎么够,她要的从来都是谢安万劫不复。
当初她众叛亲离,无处可依。
谢安自然也要尝尝她当初的滋味才算是公平。
如今她对谢安不离不弃,谢安自然会沉沦,可谓是谢安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心中最后的支柱。
可若是连这根稻草,在情深意重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温黛很期待,谢安知道真相的那一刻。
风雨飘摇,女郎和郎君相拥在一起,可谓是郎情妾意,情深不寿。
谁看了不为之感动。
他倒是没想到,即便是谢安沦落到如此地步,被人踩进了烂泥当中,小郡主依旧对其不离不弃。
远处执伞的谢淮站在树下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神色毫无波澜。
可郎君执伞的手青筋毕露,甚至发出“噼啪”声,下一刻,伞身应声而断。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刺刺的疼,可谢淮恍若未觉,只是着魔的看着两人。
心中的不甘心几乎化为实质,犹如冲出牢笼的野兽,叫嚣着,嘶吼着要将人撕碎。
年幼时,母亲对那个男人一往情深,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念叨着要不是因为他,她才不会沦落至此。
于是忍饿挨冻成了家常便饭,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去乞讨,去做活。
寒冬腊月,十指冻烂换来的吃食,最终换来的只是那个女人的巴掌。
后来进了谢府,他以为能够好好活下去了。
可一切不过是他的妄想。
谢夫人对他表面慈母,可背地中常常折磨得他鲜血淋漓,时候却污蔑他桀骜不驯,难以管教。
而谢国公本就是存了邀宠的心思,起初对他好好对待,可日子久了见圣人不关心。
他的心思便慢慢淡了下去,对于谢夫人的事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年谢安的生辰,正好是他因着学院的事情被罚柴房,三日未曾进食。
屋外风雨寒凉,他像是一条被抛弃的狗,看着屋内温暖如春,众星捧月的谢安。
他也是如此的不甘心,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爱他,要将他生下来。
为什么谢国公要将他带到这里,给了希望又将他再践踏进泥地。
于是从那以后,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成了谢夫人眼中满意的平庸之辈,成为谢安的陪衬。
一直到如今,到小郡主。
可小郡主的目光,依旧被谢安所俘虏。
凭什么谢安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还能得到小郡主的青睐。
凭什么谢安可以轻而易举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凭什么他谢安就能得到命运的眷顾!
浓稠的杀意在眼中聚集,刺激着他动手。
可身后传来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眨了眨被进了雨水的眼睛,酸胀溢满眼眶。
他转身离开,原地只剩下一柄断裂的伞面。
既然小郡主到如今依旧不介意,可若是谢安烂到发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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