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曲

池帘上前行礼,解释道,“六姑娘伤了脚,我替她寻些草药敷一敷。”

“这种事不去找主母,找什么草药?”魏应舟冷笑,待面前的女子起身,径直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虽未用力,她却像是吓着了,身子颤了一下。

魏应舟那灼灼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鬓边那朵木香花上,几乎肆意到失礼了。

被这样唐突,还以为近在身侧的柔弱女子会如上次一般蹙眉含泪。

池帘眼底却一片澄澈平静,抬眸与他对视,柔声问:“少爷为何这样看我?”

看来她的确问心无愧。只是为何这么巧,偏偏是叶谌呢?

魏应舟松了捏着她下巴的手,轻笑一声,眼底阴鸷转瞬消失不见:“我瞧你人比花娇,不由多看了两眼。”

特意在花一字上加重了语气。

——怕不是以为这花是叶谌给她簪的。

池帘想着再次屈身,语气如常轻柔和缓,应下了这句颇有深意的话:“少爷谬赞,六姑娘还等着我呢。”

魏应舟瞥她一眼,那双手上灰扑扑的自然不似作假,“我自会安排人过去,你回五妹身边,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再乱跑。”

池帘规规矩矩应下,“是,二位大人慢叙。”

随着她一离开,跟在魏应舟身侧的松直心口一跳,不由看向还在这儿的另一位叶大人。

这位大人也真是,将聆玉姑娘送他的时候他可不要,如今又在府外私会……

叶谌捏着折扇,忽地一打开,“魏大人兴师问罪无辜女子完了,可要轮到我了?”

魏应舟似是这才想起来面前还站着个光风霁月的持扇少年,嗤笑一声:“都说叶大人向来君子端方,渊清玉絜,我却不觉着。上次府宴醉酒失仪不说,这回瞧着双目清明、不似醉态,还与我的人拉拉扯扯——”

叶谌静静地盯着他,亦笑了一声,“我看醉酒的是魏大人吧,已经两眼昏花、看不清事态了。”

魏应舟眼中几分轻蔑:“若在山顶,便是醉眼朦胧,也比山脚下的蝼蚁看的高远。”

叶谌毫不顾忌,扇端直指面前的男子:“巍然不动的是你身后的魏家,可不是你魏应舟。”

二人身量接近,少年郎体型不如青年高大,但此时冷冷对视,都不收敛,颇有些气势难分上下的意味。

“那又如何?叶大人有空在这儿和我悖言乱辞,还不如好好思量,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叶谌拱手微微一笑,犹如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般从容:“自然是山挡我路,我便移山。”

华贵的玄衣青年不再看他,大笑离开,只留下四个字。

“不自量力。”

池帘回去时,魏五姑娘还在同国公孙女说笑,见她丢了面纱、魏六也不见踪影,吓了一跳。

池帘将来龙去脉仔细托出,又道魏应舟已吩咐人照看,这姑娘才捏着帕子舒了一口气。

“那六妹能赶得上赏牡丹吗?”魏五拧眉很是可惜,“这样好的机会……”

虽然魏五姑娘性子直来直去,天真烂漫,但宋氏是她亲生母亲,自然提点许多。她这话中的可惜还有一层意味。

女子闺中时光易逝,这场赏花宴其实也有相看人家的意思。

这时有侍女来引宾客们落座,原是主人家在亭中设了精巧的花台——今日即景宴赏,重头戏便是独坐于这花台之上的五色牡丹。

说是五色牡丹,实则种类繁多,摆在一处格外缤纷夺目,香气满溢。

明国公夫人方氏颇为满意地一一介绍,除却平常的红白牡丹,亦有名动天下的洛阳姚黄、魏紫,直到最中间的屏帐被侍者揭开,她顿了顿,才笑道:

“这株豆绿,可是府中师傅精心栽培才活了这么几株,一些赠了出去,如今仅剩这一株了,自是最上品。今日把这些都当做彩头,千金万两也不卖,以六品作比,由牡丹取意,能者得之。”

六品之中,能做比的便是曲赏、琴赏和图赏。

今日宴会来者皆是年轻的小辈,男女虽分席,但为了赏这牡丹,各设在花台两侧,离得不算远。

女眷们纷纷私语,有些世家贵女有婚约的,竟大胆地捏着扇子往另一侧上望去,眼波流转,似是看中了哪株要未来夫婿去讨。

有习武不善文的男子笑道:“我们这些五大三粗只会骑马射箭的,怕是只能远观咯!”

“真是不公平。”

另一位与之熟识的文士笑骂:“就是给了你们,也品鉴不出这花儿的美,活生生糟蹋了!”

这些公子们声量高、并不掩饰,惹得众人皆笑。

时辰已到,张尚书家的一位姑娘率先步入亭中,弹了一首琴。

一曲终了,婉约动人,却略显平淡,方氏瞧她含羞带怯,赠了一株赵粉。

又一位姑娘上前,吟了一首刚做的唯美律诗,得了一株鞓红。

魏姹这时已赶来,魏五拉她悄声道:“六妹,你可要上去?”

魏姹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看得明白,这些姑娘们要么已有婚约,要么两家正在相看,这才以纱掩面,叫人远远地瞧上一眼。

魏五姑娘叹道:“我什么都拿不出手,应当叫二哥去赢一株。”

池帘心想,他却是赢不了的。

按剧情来,是叶谌以一首精妙的七言律诗赢得了魏应舟本来想要的那株魏紫,又将其以名字相称的缘由送给了女主。

原是——姹紫嫣红。

二人郎才女貌,后又作一桩美谈。书中也不忘写魏应舟觉着此举乃是嘲讽,当时便脸色阴沉,回府后据说还摔了东西,待他那大出风头的六妹也没了好脸色。

池帘悄然朝那边看去,魏应舟那身玄色衣裳在一片鲜丽花色下、旁人浅淡素雅的颜色中格外显眼。

台上正有一位贵女抚了首绝佳的琴曲引来众人惊叹,他却似是有所感望过来,微眯着的眼中捎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低笑。

还笑呢。

池帘转开目光,看见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正接了纸笔,与一旁相熟的友人轻声谈笑,似是在附和其对台上姑娘的赞叹。

叶谌已觉察女席上有人在看他,但出于礼数,只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毕竟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也太多了些。

他凝眸思索,落笔挥就。

渐渐的,那些善绘画作诗的公子们都已作成,一个个呈上去,还有一位会吹笛的奏了一首悠扬的《春日游》,叫人连连惊叹。

“六妹快瞧,二哥哥也去了!”

魏姹讶异道,“二哥……竟要弹琴吗?”

见有侍者取了把七弦古琴呈上,那身姿颀长的玄衣贵公子不紧不慢地上前,连女眷这边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叶谌见此并未起身。

谁人不知镇国公的独子年少时伤了手,再不能动武。只是这些年他荒唐无稽,以至于如今众人才想起,这位也曾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文武双全,能百步穿杨,亦弹得一手好琴。

只是不知如今,还能拨动琴弦么?

却见魏应舟静静落座,细致地褪去右手绮罗手套,十指纤长未缺,骨节分明,眼力好的却能瞧见他那右手不似常人舒展,略显扭曲。

他拨动琴弦,玉袂翻飞,一曲《渌水》指尖流泻而出。此时已是日铺之时,花香浓郁,本叫人昏昏,然而这一曲仿佛日光下澈、林间疏影,登时周身一凉。

潭水幽深,其境过清,倏然叫人沉浸其中,忘却了暮春花暖,只记得琴声清韵泠泠,绿水清了虚心。

这首不同于之前惯常咏花的婉约柔情之曲,叫人耳目一新。琴声终了,众人皆愣了片刻,才惊叹着议论起来。

“这魏二多少年都没露过他那伤手了,如今还能弹琴,原来伤的不重啊!”

“瞎说,分明是为了得这花才勉强为之,你没瞧见他那手成什么样了吗?”

“这曲的确略有瑕疵,却不知为何格外动人……”

成国公夫人方氏看着面前淡然拱手行礼的青年,轻声叹道:“好多年没听到魏二公子弹琴了,真叫人怀念。”

这孩子到底还是伤了手,不似当年完美无瑕,只是却意境深远了许多。

她又抚掌笑道:“我觉着,不论从技艺还是取意上,这曲《渌水》都是上上品,当得起最好的那一株绿牡丹,大家可有异议?”

见此,叶谌旁边的那位公子急急道,“清知,你这首如此精妙,愣着干什么,快些呈上去啊!”

他是瞧见了的,论技巧、取意,这诗不输那曲。

叶谌笑了笑,将那诗揉作一团:“不必了。”

他心中明了,如今不论是何种诗画歌舞,都再也没有这多年复起、缺憾终满的一曲动人。

珠玉在前,他想要的那株既然没了,也不愿退而求其次——何况他本来想要的也不是花。

只不过这魏应舟如此竭力虔心,难道真的如此喜爱这株绿牡丹么?

旁人心中也有此疑惑。

待宴会终了,一位生**花的李侍郎急急询问这魏二公子身在何处,想要以重金将那绿牡丹买下来。

却不想循着过去,瞧见回廊下一位生得妍丽的年轻夫人,正遥遥站在那位玄衣贵公子对面。

这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魏应舟幼年就有婚约、因他伤了手便退婚的徐家女,早已嫁给了旁的世家公子。

莫不是余情未了,要将这花赠给——

徐氏顿住脚步,捏紧了帕子看向不远处漫不经心立在那里的男人。

比起少年时矜贵如玉、明朗温润的模样,他如今眉眼锋利阴沉、唇畔弧度总带些冷意,几乎判若两人。当时尚有一丝情意与缘分,后来她嫁为他人妇,更是无缘无份了。

魏应舟朝这边缓步走来,他一旁的小厮手中正捧着那株名贵的绿牡丹。

徐氏慌乱起来,心口有些莫名的颤动,抓紧了旁边婢子的手。

……难道他还没有放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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