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繁风染簟暖,蟪蛄叠声应空雷。
裴慕沐浴更衣后回寝殿。敬事房的太监说贵妃已在偏殿候着了。
“哦。”他倒忘了今天翻的是贵妃的牌子。他抬手招了随侍太监,问小产的一位贵人怎么样了。
“贵人身体抱恙。”太监低声回。早上皇帝已经问过一遍,当时已赏了诸多补品。
“知道了。”裴慕朗声挥退了人。独自一人走进寝殿,脱了寝衣,让人把贵妃叫进来。
他仰面躺得笔直。
贵妃早已沐浴更衣,头上只松松挽了个矮髻。蜡油灯下看,入云眉粉敷脸,如古画里的美人。
他想起太后画的观音。一副仁慈的模样,与真实的拈花美人无一点相似。
“自己上来吧。”
贵妃听到皇帝的指令,低头褪下寝衣,叠好放在侧踏下的几子上。
“自己动。”
“是。”
侍候久了,早已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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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才过了年节,一场大雪压了红梅。
淑月与雪青在后花园里收集梅上雪。
两人各捧了瓦罐。雪青见淑月才动了几下,就懒懒地坐在了石凳上。她自个儿还带了个垫子,倒也不凉。
自然被雪青嘲笑了一番。两人回茶房时,撞见了贵妃的轿辇。
贵妃有了身孕,阖宫上下,喜气洋洋。
来请安时,身边都要两位宫人扶着。
太后看了自然也是高兴,赏赐了许多东西。又让她好好保养。
“这是自然。”贵妃吃圆了脸。这一朝有孕,不枉费她在皇帝面前哭诉许久。终于让皇帝心软,下旨留了两次。“我可比不得那些贱蹄子,动不动就滑胎。”
太后看了她一眼,贵妃浑然不觉。太后皱眉,说是自己的头晕症犯了,以免冲撞了腹中胎儿,让贵妃先行退下。
“今晚还是要作画的。”太后放下话便走了。淑月跟着退下。
夜晚,淑月还是换了观音服。只是这次不是拜月,而是拈花。她又做回了拈花美人。
她轻轻摸着肚子,不知她的秘密还能保存多久。
她只能等。
也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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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雁往南飞。
常乐宫的正殿上,一溜八个宫女直溜溜地站着。八双手都似水葱一样。
“这是何意?”太后抬手时,护甲撞了两下。
“自然是让母后选一位,好做‘观音’。”裴慕喝着茶,茶温刚好。
太后笑道:“哀家已有一位观音,何必再来一位。”
裴慕放下茶碗,平声道:“儿臣前日,幸了一位宫女。特此来,请母后赎罪。”说罢作势起身,欲下跪。
太后连忙扶住,卸了气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一个宫女。何必费心。”她招了左右掌事,说要备一份礼,送送淑月。
“一个宫女而已。母后不必费神。”裴慕快了一步,已让淑月在外等候。
她一进来就跪在离门不远处,叩了三个响头,谢着太后恩典。
太后知大势已去。怀里抱紧了猫。那猫只认得太后,乖乖地抚在腿上,脖颈皮被越拉越紧,最后歪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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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原本没有翻牌子,但皇帝还是招来了敬事房的执笔太监。
“本朝没这先例,敢问公公该如何写啊?”执笔太监问掌事。掌事沉吟半刻,说要不就先空着。
“等明儿,皇上下了旨有了封号,再记上去。”
执笔太监听了,跪着写完,而后站在外殿候着。
“走吧。”掌事的声音略微上扬。执笔太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是和他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啊。”掌事拉起他的衣袖,拿了簿子,“再不走,明儿这簿子就不归你管了。”
寝宫里殿,淑月脱了寝衣,露出了小腹。小腹已微微隆起。
“方才太医怎么说?”裴慕伸手抚了抚,只觉温暖。
“太医说不能再使力束腹了,不然不保。”淑月讲起平时她用布带束腹,恐伤及胎儿。
“庸医。”裴慕抱了人,躺到床上。“当年太后束腹生子,倒都是没问题。怎么到你这就不行?”裴慕说的太后产子,是其亲弟淮阳王。
淑月扯了扯被角,拉过盖在两人身上。
敬事房的姑姑教导过她如何侍寝。但她身子不便,什么都不能做。
裴慕还在她上方,细细地吻着她的唇角。
里殿原本有十盏烛火,她进来时,裴慕吩咐人灭了六盏。现只有四盏,远远地亮着。
秋风轻冷,偶从门缝里吹进一丝,也动摇不了烛芯摇曳的火光。
细碎的火光落着裴慕的眼里,眼珠里似是有灿星环绕。
她抬手摸了摸。
他眨了几下眼。
“做什么?”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反复地揉在手心。
“在看星子。”
“星子?”
“嗯。陛下的眼珠,就是星子。”
淑月自小没有母亲。母亲因生她而难产。一出生,村里人就视她为不祥。只有远道而来的小姨妈接纳了她。
她依旧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村里只有姨夫有一辆独轮推车。小姨妈嫁的是一个小渔村,靠海吃饭。小姨夫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
那晚,她躺在独轮车上,眯着眼,如画上的观音,一边听着小姨妈被海贼抢走的呼天抢地声。
“幺妹,别起来,别起来。”
小姨夫被砍了一只耳朵,昏死在旁边。淑月脸上溅满了血,依旧眯着眼,浑然装作不知周遭事。
只有满天的星光。
周身声音褪尽,万籁俱静。
她再睁眼,也只有满天的星光。独轮车还在行驶。被苏醒后的小姨夫推着,驮了小姨妈的遗体,往乱葬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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