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报网

宋仁宗嘉佑二年科举,苏轼、苏辙兄弟联袂登第,然而夺魁者并不在这二人之中。状元姓章,名叫章衡,正是章惇章子厚的侄子。当年章惇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侄衡之下,嘉祐四年再试,擢甲科,授陕西商洛令。

那时候苏轼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事,地方挨得近,两人年龄相仿,便时常携手出游,造访了不少奇景险境、绝壁万仞。因为章惇屡历险境如履平地,胆子大得离谱,苏轼还给了他一句评价,说他日后必能杀人。

爬个山还把你给吓着了。章惇如今在苏轼那院子里喝了口酒,回忆起这段来,看苏轼的眼神越发像是看宅院里被圈养的珍稀动物。

苏轼朝他端起酒。“你怎么还在看我,这院子里至少五个美女围着你弹琴,你居然在看我,你到底还是不是章惇了,别是什么人冒充的。”

“我看的就是你。”章惇懒懒道,“我看你骨头一天比一天松软,志气也渐渐消磨了。”

“别套我话了。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苏轼笑道,“我又不可能去你们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你来我这儿,我除了能尽一尽地主之谊,以美人和美酒招待你之外,又能怎么办呢。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章惇:“‘轼官于凤翔,见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汤民产业,忽如春冰,救之无术,坐以自惭。’这是你在凤翔府时的上疏,跟介甫公的想法并无二致。现在我不过是登门拜访,你就如临大敌,倒显得我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苏轼叹道:“子由初进三司条例司时,也曾赞同解决冗官、冗兵、冗费,然而王公并不能容他人意见,我如果进去,结果也是一样,又何必重蹈覆辙?”

章惇见他提起苏辙,问道:“子由近来如何?”

苏轼:“官家迟迟不定,他现在只能先请病在家。还不知道会被贬到哪儿。”

耳边歌女琵琶声温柔如絮,章惇沉默片刻,坐直起身来。

既然王安石亲自让他来见苏轼,他章子厚就得把这事办妥。至于这个“办妥”的过程会不会拖其他人下水,他就管不了了。

章惇看向苏轼,意味深长道:“你想知道官家为什么现在还没定苏辙的去向?”

苏轼一怔。他瞧着章惇表情,片刻后抬手,让身边侍女都下去。眨眼之间,小院恢复宁静。

“但说无妨。”

章惇:“相国寺以南一千步,保康门北,汴河西向东第二条巷子第三户。”

苏轼:“……怎么?”

章惇:“新荆在那住。你要不要找个机会见他?他现在身份时常能见到官家,你要是对苏辙不放心,这多少算是条捷径。”

苏轼不由得敛容。他确实对苏辙极不放心。苏辙苏子由近来话语一日比一日少,人也消瘦了些。他虽然不后悔给王安石写了《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递上书信、交上辞呈,但雷霆之怒并没有想象中来得快,贬官之剑如今悬在头顶,迟迟不肯下落,使得他精神紧张至极。

这可能也是朝廷——或者王安石本人——对他的惩罚,很巧妙,但时间未免有点太长了。

章惇说完之后,往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苏轼凝眉不语。

苏轼是一种官场里的特例。他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求并不强烈,性格却很独立。他在新党和旧党之间游离不定,只属于他自己。

但这个人又很重感情。而重视感情的人,无论有多么独立,终究会因为某个契机而变得被动。

他不能说我是在用苏辙的事威胁他。章惇心道,毕竟这是苏辙自己捅出来的篓子。

苏轼也在思考。他思考得很快。

“好。”苏轼点了点头,“子厚兄和新荆关系如何?他这人有什么喜好?”

“倒是没什么明显喜好。”章惇道,“我瞧着他就只喜欢王雱。有时候条例司里加班太晚了,大伙儿都快累死,新荆也快不行了的时候,只要能看见王雱,他就能由内而外地活过来,跟看见一朵花似的。”

——章惇还挺喜欢这种画面,毕竟他从王安石本人那儿挺少见这种鲜活的场景。有时候新荆干活干到精神萎靡的时候看见章惇也能支棱起来,令章惇非常感动;吕惠卿在旁边就没这个效果,只会加速他的枯萎,搞得吕惠卿莫名其妙之余还很气愤。

苏轼则不知道他们三司条例司的情况,心道章子厚啊章子厚,我这是想送点礼过去,你这回答真好啊,难道让我要把王安石的儿子打包送到新荆府上吗?那我弟弟估计三天后就会被王安石本人连夜投放到辽国。

“太后那边,我确实没有什么门路。”苏轼沉思片刻,道,“但是王选娶了蜀国公主,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他与我有些交情,我可以让他通过公主那边问问高太后的情况。”

章惇猛地坐直。有苏轼这句,他今天这趟算是没白来了。

“王说乃是本朝开国将领王全斌之孙,蜀国大长公主乃是英宗之女、陛下之妹,苏兄果非常人。”

苏轼摆了摆手,意思不用再客套这些废话。“子由一日在京城,我便一日不公开与三司条例司为难。”他说道,“但是你们要是做得过分了些,我可能也会控制不住我的笔。”

章惇笑意盈盈地拱手施礼,虽不言语,心里却道,青苗法已经让你觉得过分了?那不好意思,更过分的,马上就要来了。

————

新荆在日暮时分再一次去见了中书省官员杨蒲。这位杨蒲名义上是个旧党,却是个爱财之士,简直是再完美不过。新荆半年来的工资基本上都砸在这上面了。

“司马公计划弹劾王雱。”这位见了他之后,左右看了看没人,在墙壁的影子里与他贴近了低声道,“很快了。”

新荆一愣:“什么内容?”

杨蒲犹豫了片刻,道:“品行不端,亲昵同性。”

新荆:“……啊,这事。”

他想起来了。前世里司马光确实在《涑水纪闻》写王雱亲昵练亨甫,说王雱轻狂浅浮,在朝堂中起了相当恶劣的作用。不知道司马光为什么这时候不再打算把这段写在笔记里,而是要直接上朝抨击了。而且这事儿实际上发生在几年之后,那时候吕惠卿的兄弟先发难提出王雱的作风问题。彼时吕家跟临川王氏已经有了隔阂,但现在的王安石跟吕惠卿的关系还相当紧密、亲厚,应该没什么新党内部不和的流言蜚语值得司马光大做文章。

杨蒲极其紧张地看着新荆:“就算不是司马公亲自写札子,也会是其他朝堂重臣写。您,您要不要,提前做点准备,毕竟这是弹劾王雱和……和……”

新荆摆了摆手。“不用。”

杨蒲一愣,愣了好一会,然后眼神就转为了强烈的敬佩。

新荆心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这有什么好准备的?不就是练亨甫吗。

他早就知道有这个人,所以这辈子他自从进制置三司条例司起就牢牢地看着王雱,直到现在王雱和练亨甫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三句,关系极其纯洁。旧党想弹劾,那就让他们弹劾去好了,都不知道他们能弹出什么花来。

到时候神宗看见了问起,大不了把练亨甫本人叫过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旧党最近的路子真是越走越窄了。

因为这事,新荆晚上一路走回住处,走得就比平时慢得多。上一世里吕嘉问、练亨甫后来都成了王雱的门客,那时候王安石已经经历了一次罢相,期间吕惠卿主持新党变革大局,但王安石回来之后,两人的权力关系变得极难平衡。王雱和吕嘉问、练亨甫等人商议对抗吕惠卿,吕惠卿不知这并非是王安石本人指示,极为悲愤,铤而走险、提前发难,新党内部关系彻底撕裂了。

王安石得知后非常震惊,将王雱好一顿训斥,但已经极难挽回局面。王雱本想着帮助父亲,却事与愿违,愤恚难当,很快竟因疽发背而死。

……元泽,这一世尽量还是避开这些人为好。

……

新荆思绪不定,回到住处发现门口站着个人,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新荆看清了那人相貌,着实一愣。

“怎么是你?”他吃惊道,“……你来干什么??”

“瞧你说的。”苏轼笑道,“想我吗?我来给你送礼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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