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的宴

王雱离开之后,王安石继续写他的札子。他对自己这个儿子非常了解,也非常有信心——当王雱拒绝某些事情的时候,你只需要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给他一些时间,他自己就能说服他自己,然后把该办的事情逐一办好。

如果制置三司条例司里都是王雱这样的人,变法将像雏鸡破壳一样自然而顺利。王安石心里暗叹,让思绪轻微地浮动在文字之外,并因此感到了一丝困意。

他已经不再年轻。连日舟车劳顿,让他也有些倦乏了。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司马光仍拥有着迩英阁说书的职位,这位新法的坚定反对者,就像一杆枣木长枪,牢固地伫立在殿前,锯开磅礴的日光,将自身化作无限长的影子,无声而尖锐地指向龙椅上的帝王。

他倒是不直接跟我这个旧友吵翻,只是仍秉持仁人君子之资,以柔克刚似的,水滴石穿般的,一日一日向官家施加压力。王安石心道,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柔到什么时候。

他手中这份札子将在第二天一早递交上去。到时候司马光哪怕是像火药桶一样爆开,他也不管了。

——第一条,建议提升吕惠卿为崇政殿说书。

——第二条,建议提升新荆为太子中允。

在王安石的初稿里,本来只有吕惠卿这一个名字。这个人自欧阳修向自己推荐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在常州时期就在参与变法的早期工作,担得起欧阳永叔在《举惠卿充馆职札子》里评的那句“才识明敏,文艺优通”。

才识明敏,文艺优通,便可以效仿司马光。你司马光占着给皇帝讲课的天时地利,我就送个人过去也当讲师。具体讲什么让小吕同志自己看着办,势必要改变司马光等人一日一日借讲课时机劝皇帝不要变法的局面。

至于新荆……

至于新荆。王安石笔下一滞。

吕惠卿和新荆目前在制置三司条例司里都有一席之地。他听说这两人关系微妙,但具体是什么原因还不清楚。

不清楚,就让他们暴露清楚。王安石用力将最后几个字写完,等墨迹干透。——届时吕惠卿盯着司马光,新荆盯着吕惠卿,司马光盯着新荆,大好局面就此打开,于是我王安石就能歇会了。

————

新荆一早接到了内侍的条子,说陛下请他赏花钓鱼。

……这是要干什么。他这辈子——不如说是上辈子——第一次接触这事还是在仁宗朝时期,后世编排他堂堂王安石饥不择食,把鱼饵都吃了,导致他现在看见“赏花钓鱼”四个字就胃疼。

这种心情持续了一个早上,直到他见着王雱才消散。

王雱的脸色很是惨淡。

“怎么了?”新荆大吃一惊,“病了吗?大夫怎么说?没看大夫?是磕了还是碰了?伤在哪了?!”

“……”王雱斟酌字句,“你府上是不是缺人?”

新荆:“??我那能叫什么府,我那就是个屋子。而且我不缺人。”

王雱就挺绝望。

“我想问问,”他在绝望的思潮中重新寻找到了一个角度,“司马光的女儿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也是名门过继,当时他招婿你怎么就不答应呢?”

新荆:?

新荆暗想你这问得还真是个好问题啊,司马光要是当我岳父我四舍五入就得喊他一声爹,那样我还变什么法?我不如直接跳入黄河。

新荆想了一会,决定说得委婉点。“我喜欢的东西比较特别。”言下之意我志不在此。谈恋爱有变法有意思吗,有的话你找出来让我看看。

可惜不能说太明白。这敏感时期里有多少人借着变法之名争权夺势,志在变法这话若是说了,倒显得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了。

王雱的眼神从迷茫转成惊疑不定。

“特,特别。”他磕磕绊绊地复读,“特别?”

新荆鼓励而面带欣赏地看着他,相信芝兰玉树如自己儿子这般的一定已经听明白了。

然而王雱没再说话。

王雱陷入了混沌。

新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王雱不说话,他坐在旁边,想到接下来的任务,不禁为“赏花钓鱼”那事提前做起心理铺垫来。

这不铺垫不行。后世国人们对待苏联是什么态度,他现在对待宋神宗就是什么态度。那是曾经的肝胆相照、荣辱与共,都经不住时间斩断凋零——相逢依旧如故,旧日却早已东流。

这感觉就好像婚姻家庭双方离婚之后的再见面。考虑到他当年也是给神宗写过“妾亦不忘旧时约”这种话的,新荆决定把今天接下来的心情调整为去见前夫。

旧荆和神宗现在君臣关系仍在蜜月期。他心想,还挺令人怀念的。

————

真正的赏花钓鱼宴,始于太祖朝时期,由赵匡胤确定雏形,再由太宗太平兴国九年正式确定赏花曲宴之目,于真宗咸平三年,以一项宫廷制度明确下来。太宗、真宗和仁宗朝前期,除非有特殊情况,每到暮春时节牡丹花开放之时,皇帝必率群臣于后苑赏花、钓鱼、宴饮、赋诗。

但是由于仁宗朝后期西夏元昊的叛乱,宋仁宗赵祯“罢赏花赐宴”逾二十年,直至嘉佑六年“始复修故事”。王安石上次参加的,就是仁宗时期的宴席。那时候他的身份是知制诰。再往前一年,他得到的官职是同修起居注,任务是时刻陪伴赵祯,记录他的言行举止,给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写日记。

写日记的活他坚决不接,于是仁宗改为让他起草诏令、制文。暮春的君臣之宴因为是二十年后重开,上下都格外重视,王安石不仅要去,还要隆重地去;不仅要隆重地去,还要给皇帝和诗,于是有了嘉祐六年的《和御制赏花钓鱼二首》。

韩琦等人也和了。但这无法改变王安石糟糕的心情。他永远没有办法和北宋风韵雅致的文人团体达成一致,而风雅之士们也时刻以一种审慎的态度打量着他,从他的衣着和姿态里总结出“此人难登大雅之堂”的结论来,并用珠圆玉润的词汇妆点之后,庄重地摆到皇帝的御案上来。

……

新荆由内侍引领,层层穿过宫廷的雕梁画栋。神宗赵顼的此次宴席,应该只是借了“赏花钓鱼”的壳子。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已经过了贡菊的盛放期,在自己印象中熙宁这几年也没有神宗大规模宴请众臣的例子,因为那很花钱。

不过现在连他自己都能重新返回北宋了,神宗朝也重新走入了一个未知的方向。在那个暂时还不明朗的方向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变法是有可能成功的。王雱在自己的干预下必将不会再在年仅三十三岁的时候就殒命。宋神宗赵顼本人可能也会活得久一些,上天有悲悯之心,不应该总让自己送走一些比他年轻得太多的灵魂。

……

“到了。”内侍恭敬地退开一步,让出路来。“官家就在前面。”

新荆点了点头,略一皱眉,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卑职李宪。”内侍察觉他的眼神,更加谦卑地躬下身。

李宪。新荆暗道,原来你就是李宪。

李宪只觉得背上的视线有一丝凉意。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亲临战场,会帮助王韶平定熙河,积累军功直至他能够以太监身份成为熙河、秦凤军总管,成为对抗西夏军队的西征主帅,带领神宗熙宁改革的最大成果之一走向悲戚的终点。

他的好徒弟童贯则联合其他人一道,把整个北宋王朝带进了深渊。

我离开之后,你身边就连一个可以倾心交付的人臣也没有了吗,赵顼?新荆心里甚是苦涩。——你居然患得患失到这种地步,派名宦官去主持战场!

李宪谨慎而卑微地离开。新荆注视着他,知道这时候的李宪和吕惠卿一样,并没给人留下什么把柄。等到这人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新荆闭了闭眼,重新收拾心情,去见他的陛下。

大宋皇帝靠在甘露亭的栏杆前,看着面前一池碧水。刚才一团鱼饵下去,几十条游鱼涌来,将饵食抢得一干二净,鱼鳞翻动着细碎的光,红色和金色的鱼尾在一瞬间聚在一起,如今悠然散开,像是刚才混乱的抢夺只是一个错觉。

宋神宗赵顼今年不过二十多岁,绣衮披体,玉食万方,气度不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身,笑了笑,道:“卿不必客气。”

宫人辨识他细微的眼神示意,立刻敏捷而无声息地安置好座椅。

然而原本就坐在旁边的人此刻仍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表情纹丝不动。

新荆看着旧荆。

……你怎么在这儿。

王安石不知为什么就看懂了这年轻人的眼神。他心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

新荆心道,皇帝站着你坐着,皇帝喂鱼你喝茶,皇帝设宴你压场,好你个王安石。

他谦虚地请神宗上座,按照礼节问候完在座的各位领导,坐下后更细致地看着王安石,内心不禁为如此荣膺圣眷的自己缓缓地鼓起掌来,脸上浮现出了老一辈人看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时才有的慈爱的、纵容的笑容。

考虑到这是当年他自己卖命干活才挣来的荣光,他的内心不由得更加温暖了。

旧荆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

“卿才华卓荦,有口皆碑,谦和知退,乃是青年的才俊……”赵顼看在眼里,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但天子的涵养让他表现得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一样,只是对着对面前的人。“诏书明日就会下来,卿为太子中允,吕惠卿崇政殿说书。这是王卿的举荐,朕已经允了。”

新荆一愣。

他知道这两个职务。在他当年的举荐中,这是给吕惠卿一个人量身定制的位子。未来这两个职位,也是王雱的。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

拿我当挡箭牌是吧。他盯着旧荆。让我替你接受司马光的狂风暴雨是吧,顺便还能给你看着点吕惠卿,想法真好,不愧是我。

赵顼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太子中允的实际功能是给皇帝当私人顾问。这位子说好也好,说差也差,就得看谁在使用它了。

——既然主动把我推到神宗身边服务,那我还客气什么?指不定过几天坐在这儿看皇帝喂鱼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谢陛下。”新荆垂目施礼,朗声道,“臣必将竭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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