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惇的研究

新荆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觉得恶心。

宿醉。典型的宿醉。他躺在床上用零星的理智拼凑出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眼都睁不开,在大锤砸头一般的头疼中抱紧了他的被子。

“日上三竿了。”他的被子提醒道。

“闭嘴!”新荆紧闭着眼,在头疼的风暴中低吼,“我再睡一会儿。”

“好吧。”被子笑道,“那就再睡一会儿。”

新荆便去睡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回过劲儿来,睁开眼的同时猛地往后一退,没估算好距离,以至于整个人直接从床边掉了下去。

“我……我……”他坐在地上,震惊地看着床上的章惇,“你……”

“地上凉。”章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条例司门口跟他碰面,一副标准的和同事打招呼的平静表情,“而且你没穿衣服。”

新荆看看自己,确实没穿衣服。

他又看向章惇。章惇也没穿衣服。

新荆彻底傻眼。

“你昨天晚上吐了我一身。”章惇一手支颐,黑发逶迤在枕上,天生的一副好相貌。他笑道,“你自己衣服也没幸免。你我二位是暂住别人家里,大半夜再去借衣服实在是说不过去,你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

新荆犹豫了片刻,屈从于渐起的寒意之下,回到床上被褥之间。他坐在床头环顾四周,感觉有一丝诡异的眼熟。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曾布家里。”章惇打了个呵欠。“昨夜来得匆忙,客房来不及收拾,你我是住在了他兄长的房间里。”

新荆一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房间布设。章惇轻笑了一声,道:“你与南丰先生有缘?”

新荆沉思片刻,选了个稳妥的回复:“去年见过一面。我在五丈河桥上遇到了贼人,南丰先生正路过那里,对我伸出援手。承蒙襄助,岂敢忘怀。”

章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听你说过这事。”

“我在那之后不久就被派去秦凤路了。”新荆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听说皇城司已经接管了调查,协助开封府维持京城稳定,宵小之辈自然收敛;子厚兄未有耳闻,说明此事已经尘埃落定。”

其实是不是真的已经尘埃落定,新荆也拿不准。但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北宋皇城司跟明朝锦衣卫是非常相似的,而且勾管皇城司均为宦官,与皇帝的关系更紧密。他这时候把皇城司三个字抛出来,是警告章惇,别什么事都刨根问底。

他只是喝多了,又不是傻了,哪能被原本身边的几个小辈随意拿捏?简直是开玩笑!

而且他零星残存的记忆里,章惇就是昨晚上硬要灌酒的人,这账早晚要找他算。

章惇笑了笑,果然没再说什么,甚至闭上眼又打了个呵欠,显出一副困乏的倦容,往枕头上一倒,闭着眼模模糊糊说道:“尘埃落定便好……”

新荆心里有一丝疑惑浮了上来。章惇这样子还挺少见,以他的酒量和身体素质,昨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才累成这样?

他想到两人刚刚的交谈,心底一紧,问道:“昨夜有贼人?”

章惇微微睁开眼,眯眼道:“贼人没有,醉人倒是有。”

新荆心底又一紧。“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胡话?你一句都别信。”

章惇:“你放心,你昨晚上抱着我叫君实这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新荆:“……”

新荆觉得自己必须解释。他强迫自己的脑子在宿醉的干扰下超负荷转动:“我说的那位君实,跟司马光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与张载同为嘉祐二年进士,表字都为子厚,不也是完全一样?”

章惇点了点头,笑道:“那位君实是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大伙见见?”

新荆硬着头皮道:“他身体不好,不太方便……”

章惇:“身体不好,你还让他给你洗衣服。”章惇眯着眼,“你昨晚上指挥我给你倒水、换衣服,那真叫一个熟练。你这朋友是个厚道人。”

“是是是。”新荆心想,嘉祐年间的司马光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厚道人,但你未来还会因为变法的事大骂司马光是个奸诈的村夫,他死了你还跟皇帝建议把他扒拉出来鞭尸,你现在跟我说这有什么用。“子厚兄才是厚道人,子厚兄辛苦……”

门口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敷衍。有人在门外拍门道:“章惇章子厚!你到底还去不去条例司了!”

是曾布的声音。

新荆看向章惇,章惇头都不抬,闭着眼在床上躺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新荆无奈,揭了压床的一层薄被披在身上,下床走到门前将门闩拔了,拉开一条缝,对外面的曾布道:“我们两个晚点再去……”

他顿了顿,又尴尬道:“劳烦子宣兄弟捎两套衣服来。”

曾布从门缝里看见了新荆,大吃一惊。他又看向床的方向,发现床上还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依稀就是章惇章子厚。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等到再看向新荆,眼中就充满了敬畏。

“玉成兄骁勇!”曾布忍不住拱手,道,“能让章子厚下不来床的,你是第一个。”

新荆立刻伸手把门扒住:“你等会。”

新荆:“虽然不知道你到底误会了什么但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他昨晚上照顾我,可能没休息好,但也仅限于没休息好。”

曾布:“真的吗?”

新荆:“真的。”

曾布眨了眨眼,真诚道:“我不信。”

新荆心里一股怒火噌地就往上蹿。他上一世就对曾布有意见,这小子在根究市易务的事上就像是吃错了药一样跟自己人过不去,与吕嘉问等人公开叫板,说吕嘉问掊克违法,侵扰三司。自己上一世为了保证市易司的正常运作,最终不得不把曾布丢出了京城,直接贬到了饶州;但当时的提举市易务吕嘉问也没能保全,出知常州。内斗到这种局面,他都感觉脸上无光。

虽然吕嘉问有段时间确实因为自己的关照而忘形,甚至敢对三司使薛向等人出言陵慢,失了分寸,但他能舍弃自己家庭来追随新法,本质上是个进步青年,哪能这么穷追猛打?

——有错误的时候指出错误,让他改正不就行了!闹到皇帝面前是干什么!!

曾布突然觉得后背一凉。他打了个寒战,没有反应过来这股凉意从何而来,发现新荆已经把门关了,在门后冷冷道:“让你拿衣服就拿衣服,别再废话。”

新荆也不再回床上,站在门口等着曾布回来。曾布一道风似的走了,章惇从床上坐起,笑道:“玉成兄发起来火来,倒是有宰执的气象。”

新荆凉凉地道:“承你吉言。”

曾布走得快回得也快。新荆和章惇先后穿好了衣服出来,而曾布被新荆一顿训斥,整个人委屈且迷惑,让家中仆从准备了些清淡食物,随两人一块吃了,又一同去条例司。

他估计着新荆这低气压是来源于宿醉,但考虑到自己昨晚上也参与了劝酒,曾布满腔委屈,但还是只能咽了肚子里。

三人在条例司外附近还马,步行没多远,曾布便发现新荆不再走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下来,真是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大地回春。

曾布往前一看,毫不意外地看见王雱正在门口,与今日的条例司门人交流。王雱似乎也察觉了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疑惑地回过头,然后立刻一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几秒后才回过神,大喜过望,快步走了过来,双手执起新荆的双手,喜道:“你回来了!”

新荆微笑道:“元泽近来可好?”

“好!很好!”王雱喜不自胜,“外面冷,快进来,快进来——”

语毕拉着新荆的手进条例司去了。

被留在了原地的章惇和曾布彼此看了一眼。

曾布:“……王雱完全没看见我们?”

章惇:“我觉得是。”

曾布:“我今天一点都不想去条例司跟他两个共处一室了。”

章惇:“先喝个茶去吧。”他同情地拍了拍曾布的肩膀,“我请客。”

说是喝茶,其实也没走太远。王雱今日在这儿,王相公随时可以来条例司,离远了的话,上司若是有什么消息他们都不方便回应,便找了同一条街的茶店,挑个僻静位置稍作休息。今日他二人都穿着官服,店主不敢怠慢,除了茶点,额外上了一些瓜果点心,个个都是精致模样。

曾布捡了个狮蛮栗糕,叹道:“你惹出来的祸,让我成了新中允的眼中钉,真是岂有此理。”

“话可不能这么说。”章惇笑道,“他日后必然也会找我算账。玉成兄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深得很。”

“年纪小、心思深,未来必然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你何苦找他麻烦?”曾布苦闷道,“如果他昨晚上没去折腾你,你熬着一整夜在干什么?难道真去给他端茶倒水了?他信不信我不管,反正我不信。”

“你不信也罢。”章惇道,“我昨夜里翻来覆去,姑且算是把他研究通透了。”

曾布:……????

章惇不去理会曾布瞬间精彩万分的表情,自顾自端了杯茶,几乎是闲散地看着那杯中茶梗沉浮。他前几日去见王相公,没在他的宅邸见到人,却看到王相公的次子、王雱的弟弟王旁与一戴斗笠者私语。他不想旁听王家的私事,但只言片语还是飘进了耳朵。

戴斗笠者信誓旦旦,语快而低,反而是小王衙内沉不住气,愤愤说道:我就知道临川王氏没有这号人物!

这话听起来大有内容。章惇闪身避开了,把这句记在了心里,并不打算与外人道。如今对着曾布,他不会透底,但可以挑些能说的,跟同事交流交流。

“苏轼去年是怎么评价新荆的?”章惇抬起眼,问道,“是不是说他小狐精?”

曾布古怪地看着他:“苏轼说的那能信吗?他还说他弟弟是卯君(*兔)呢。”

“新荆有时候跟王相公非常像。你仔细想想。”章惇道,“其他别说,你就看他今早上怎么骂你的。”

曾布脸上浮现出更加古怪的表情:“你是说你昨天用了一晚上时间,去研究新荆到底是不是狐狸变的?”

“如果真是呢?”章惇神秘低语,“如果他潜在临川王氏宅邸中,吸收王相的精气,化作他年轻时候的模样,然后混入变法队伍……”

“那他科举考试考得还挺好的。”曾布揶揄道,“殿试第一,官家亲自批了他不必按照惯例去地方上磨勘,可以直接留京工作。他之前的文章我也看了,写得确实很好。玉成兄如果是狐狸那还真不是一般的狐狸,这些年的功夫肯定都用在学习上了。”

比我考得好多了。曾布酸溜溜地心想。

“精怪毕竟是精怪。”章惇仍在循循善诱,“如果他是人,那什么都好说;如果不是人,如今他的魔爪已经伸到官家那儿了,你我做臣子的,难道要坐视不理?他前天夜里不就……”

“不不不不,你等等。”曾布立刻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走向,看向章惇,“你昨晚上到底研究出什么来了?新荆他喝多了露出尾巴来了??”

“没有。”章惇摇了摇头,道,“没有多余的耳朵,没有尾巴,没有利爪,没有尖锐的牙。各方面很正常。身体很正常,各种反应也很正常,所以才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曾布叹道,“这不就说明他根本不是什么精怪?他一个临川王氏本家的人,跟王相公长得像,这有什么可怪异的!我就不容易把他跟王相公看错,你这种能从其他人身上频繁看出王相公影子的,我看才是有问题,不像什么正常人类,倒像是个妖精。”

章惇挑眉:“一夜的功夫,子宣兄居然学得伶牙俐齿了。”

“不敢不敢。”曾布哼了一声,又捡了个蜜饯,“承让承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章惇的研究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