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江泉原本想请假去接施蒙蒙回来的。
但也只是一个念头,江泉用不着申请也知道,这假非但批不下来,他还得挨一顿批。
这两周中队里除了内勤之外,队员们几乎就没穿过干衣服,每天水淋淋的进来,湿漉漉的出去,厨房炒菜越来越干辣,说是要给他们出一出身体里的潮气。
“小心泡出关节炎、类风湿!你还不打算申请离职啊?”
周润缺人手,没人比江泉更合适,没等江泉回他,他又发来一句,“只出钱不出力可不行啊!”
江泉一个字都没来得及打,警铃大作,全员出动。
手机里的话痨‘滴滴滴滴’的发信息,没了回应。
江泉分身乏术,施蒙蒙这周末也不打算回来了。
施先生在家族群里发了几张温泉客栈的图片,他这个年龄段的人能有什么P图手段,提个亮度都不会,但在施蒙蒙看来,原图直出,反而更保留了客栈的古朴魅力。
“哥,去的什么地方?怎么跟老家的一样噢!木头房子有什么意思?”施小姑的短短几句话,语音却有几十秒,大半是嗑瓜子的声音。
“蒙蒙学校附近景点里的客栈!不是下雨吗?晚上不好开车就住了一晚。”施先生本意是要炫耀女儿的体贴,却不料适得其反。
“蒙蒙在那个学校也有好几年了吧?还弄不回来啊?女孩子家家买什么房子哩,省出来给她在临江走关系弄个编制喽!”
施大姑以一种替施蒙蒙着想的语气说着,抑扬顿挫都透露着一种自以为高瞻远瞩的气势。
“是啊,就连景点看起来也好穷酸哦。”施小姑也附和,声音听起来尖刺而聒噪,“安泰乡下地方,太差!太差!刘峰侄女也在安泰村里当什么村官,说是流氓很多哦!一个月没多少钱,又没有编制,不知道图个什么。那种地方,半夜睡觉都要提心吊胆,小姑娘还没结婚呢!不知道怎么想的!”
小姑父刘峰的侄女刘薇薇和施蒙蒙同岁,两人高中同班,关系不错。
刘薇薇毕业后当了大学生村官,施蒙蒙很惊讶也很佩服。
大学生村官不好当,日常工作沉重苛杂,扶贫脱困的任务指标硬得像钉子,刘薇薇就像个坚韧不拔的榔头,把一个个指标砸平夯实。
去年临近年关的时候,安泰出了个面向大学生村官的公开招聘政策,有编制。
刘薇薇当大学生村官满三年了,各项考核都通过,符合标准,成功上岸。
在岗备考那段时间刘薇薇压力很大,期间施蒙蒙和她见过一次面,觉得她脑门亮堂了很多,头发稀稀拉拉的一把,施蒙蒙请她吃了一顿鱼头汤补脑。
前段时间岗位公示结束,刘薇薇确定考上了,她的新工作单位和施蒙蒙的学校很近,不过也很忙,前几天才有功夫回请施蒙蒙吃了一顿饭。
她还是黑框眼镜和随手一扎的马尾,但整个人精神焕发,言谈举止利索大方,一看就是那种行动力旺盛,永远有冲劲干劲的人。
施蒙蒙很为刘薇薇高兴,听到施小姑这样说刘薇薇,心里自然不高兴。
她再怎么用虚伪的关切来掩饰,可依旧不改恶意的本质。
未婚小姑娘独居在流氓很多的穷乡僻壤里,岂不满足了很多犯罪案件的基本元素?
尤其从亲戚口中外传,要是没发生过一点什么,似乎都说不过去。
安泰虽然不富裕,但也并非穷山恶水的法外之地。
施蒙蒙听刘薇薇说过,村里的确有些缺乏道德的无妻赖汉,不过驻村民警非常尽职尽责,刘薇薇初到时的确有过些言语上的滋扰,但都被训斥更正了。
后来与村民相处久了,知道她尽心尽力为村里办事,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当然了,背后拿她开玩笑的没断过,刘薇薇也曾与施蒙蒙说过,她尽量不去在意。
施蒙蒙觉得也是,学生也好,村民也罢,世上的人有好有坏,做力所能及的事,不强求。
“薇薇现在已经是有编制的了,她的单位是县级市旅游局!”
施蒙蒙看着自己的信息被一条条语音顶上去,群里的人在自顾自的说话,无人理会她。
过了会,施小姑好像是刚同谁确认过刘薇薇这件事的真假了,回过来刺了一句。
“你个外人倒是比她爹妈知道的还早,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自私!自己弄好工作单位了,叫她带弟弟一把,把弟弟也拉进去,就是不肯,十天半个月也不回一次家!相亲也不回来相!叫她给点生活费么,说自己不在家吃饭,也不在家住了,一个月发个千把块过来,呵呵,女儿养大了有什么用!”
施小姑真是有本事,三言两句就把施蒙蒙气得发抖。
她一向这么有本事。
在施蒙蒙的记忆中,施小姑最鲜明的特征就是那张嘴。
她喜好鲜艳而亮面的口红,咧开嘴说话的时候,瓜子皮被舌头顶出来,有几片黏在嘴皮上,随着施小姑胡乱‘呸呸’几下,溅了一粒在施蒙蒙崭新的红色小羊皮靴上。
这可是施蒙蒙过年的新行头!赵女士磨了半天的嘴皮子,花了整一百给她买的,施蒙蒙七八岁时候的一百块,可不是现在的一百块!
小羊皮娇嫩而柔软,哑光的皮面,内敛却也喜庆的红,她不知道有多喜欢,穿得很爱惜,水坑都避而远之。
表姐郑诗诗偷偷打量好几回了,施蒙蒙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但心里很得意。
可现在这昂贵的小羊皮上,居然落了一粒瓜子皮!
施蒙蒙气坏了,一点大的小家伙就算气得火山爆发,最多最多也不过是躺在地上像陀螺一样旋转哭闹。
可施蒙蒙不是刘鹏程,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更何况她身上的格纹呢料斗篷也是新衣,加上领口的小领结,叫施蒙蒙像个英伦娃娃一样漂亮。
施蒙蒙将手伸进大人的茶几,从苦柑、甜橘和花生的夹缝中抽走了一张纸巾。
那种时候,大人的眼睛应该是看不到小孩的,可偏偏施小姑的眼睛转了过来,盯在了小心翼翼正在捏掉那一片瓜子壳的施蒙蒙身上。
听到‘嘁’一声笑后,小小的施蒙蒙忽然明悟了,她觉得施小姑肯定早就留意自己了。
打从一进门开始,她身上的格纹斗篷和羊皮靴子花费不少的这一身行头,一定很刺痛了她的眼睛。
“小小年轻,还挺雀!”
雀是临江的方言,在普通话语境中很难找到完全吻合的词语。
用比较轻蔑的态度说一个人(主要是女性)打扮骚气,整天东走西逛闲不住,又或者用亲近、亲昵的口吻说一个人爱俏爱闹。
雀这个词介于两者之间,偏向哪边主要看说话人的口吻和态度。
施蒙蒙很清楚是施小姑是在骂她骚,只是用‘雀’这个比较中性的词来掩饰。
不过那个时候,小小的施蒙蒙想得没有这么清楚,她只觉得恐惧而害羞。
大人怎么会这样厉害?呸出来一个‘雀’字,就逼得施蒙蒙透不过气。
其他班主任在训斥学生的时候也会用到这个词,总是忙着在刘海上弄花样的女生,对着镜子挤痘痘的男生,一视同仁,一声‘雀’也没承载太羞辱的含义。
可施蒙蒙从来不会说这个词,这个词滚在她的喉咙里,她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穿着红色小羊皮靴的小施蒙蒙。
说起来,她从那以后,好像都没穿过小羊皮靴了。
“事业单位是要考的,没那个脑子,没那个本事,就歇歇吧!张嘴闭嘴说女儿自私,也不想想薇薇进新单位还没半年,站都没站稳,就拉这个关系,拉那个关系,她难不难做?!在领导同事面前难不难看!?”
群里安静了一阵,施先生跳出来一句,“姑姑就是随便聊聊天,别小题大做。”
施蒙蒙看着这句话,心里压抑不住的一阵厌烦失望。
她不信施先生听不出施小姑的指桑骂槐,但也对施先生一贯息事宁人的作风感到失望。
更何况,施先生也压不住。
施小姑反应过来后,语音一条一条的弹,其中还夹杂了一条施大姑的。
六十秒,冗长的就像施大姑这个人一样,乏味又恶毒。
施蒙蒙没点开,找出一把小伞,打算去外头觅食。
周末只有三楼的小食堂开着,可以吃简单的小炒和面,有点无趣。
安泰的小吃还是很有特色的,因为丘陵隔绝,各个区在同一文化下发展出了不同的根须,不管是方言的腔调还是食物、人文等。
施蒙蒙走进一条小巷里,在东家买了一碗观音豆腐,在西家买了一碟筒饼,最后又在做九层糕的钟阿公家坐下。
一般的九层糕都是用黄栀子或者槐花米染色,再加上糕体用碱水制作,所以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
端午将近,店里的九层糕变绿,因为加了一种叫做荜拔的水生植物。
荜拔和菖蒲是同属的,但是比寻常的菖蒲香很多,而且有暖胃的功效。
赵女士一向胃不好,沾一点生冷就闹胃疼,施蒙蒙每年这个时候都给赵女士订很多,冻在冷柜让她当早餐慢慢吃。
“下个月拆迁,我们的安置房是楼房,没有铺面诶,这门店里的生意可能没办法做了。”钟阿公的女儿给施蒙蒙放下一碟油煎的红豆九层糕,说。
“啊,那怎么办?”施蒙蒙有些替钟阿姨着急。
钟阿姨的女儿也在安泰高中上学,林妙是她的班主任。
林妙整理学生家庭情况表的时候,施蒙蒙瞄了一眼,知道钟家只有钟阿公、钟阿姨和小孙女,三代同堂,温馨而单薄。
“等房子的事情落定,我们还是做的,亲戚、熟客还是有的,施老师你有我微信的哦?”钟阿姨问。
施蒙蒙点点头,看着钟阿姨走进沁着青苔旧色的低矮门框里,心里不是滋味。
拆迁对于钟阿姨一家来说有好处,如果不是拆迁的,她们恐怕住不上宽敞明亮的楼房。
但没了铺面,生意又会大打折扣。
施蒙蒙吃着弹弹的九层糕,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的动作纯属肌肉记忆,还没等她退出去,就见赵女士在群里发话了。
本以为会是再掀起浪头的话,可赵女士也没有发语音,只是很简短的一串文字,而且与上文无关。
“回来的时候去菜市场买一个蒲瓜。”这话当然是给施先生看的,明明可以私聊,却要在群里发。
施小姑不知道为什么,也改用了文字,很热络亲近的说:“嫂子,晚上蒲瓜做汤还是清炒啊?”
赵女士压根没理她。
她们俩这气氛古怪极了,施蒙蒙觉得肯定有什么事,耐不住性子给赵女士打了个电话询问。
赵女士那头传来高压锅‘呲呲’泄气的声音,她有些得意,有些愤懑,有些鄙夷的说:“哼,鹏程职高马上毕业,又用到我了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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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自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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