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浓烈的绝望与痛苦，困在那双枯竭的眼睛里。

苏奕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绝对父权的父亲、精神施压的母亲，二人一唱一和打造愧疚式教育与刻意营造‘贫穷’底色的家庭，没有人教她如何长大，只是迫切地想让她完成结婚生子的使命后，收心给二人养老。

二人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与文化水平，只是给刘雨汀最基本的教育环境与成长资源，就将刘雨汀所有成长所学的东西都丢给学校，自己当甩手掌柜，只要享受成功的果实即可。

如果不是刘雨汀自己争气，怕是早就结婚生子，草草地过完这一生。

可学校教的，只有应付考试的知识，一个孩子的成长本来就应该是学校与家长的共同参与。

性格乖顺、内向的刘雨汀，她不懂社会规则，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资源与信息的流通与获取，更不懂什么是爱情，什么又是性……

这些学校不教，家长默认学校教，社会更是避而不谈。

她跌跌撞撞，却还是坚定了向上的自由，可总有人想将她踩进泥里蹂躏。

职场上突如其来的恶意，是因为她的实力并没有被学历限制，让同事感到了威胁，只能借此诋毁她来维持自己的颜面。

上司莫名其妙的暧昧举动，只不过是看中了她的年轻、懵懂、好骗，拿定了她会倾倒在权利之下，这只不过是上位者的玩弄，却足以让性教育与自我保护意识缺失的她被拿捏于股掌之间。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有家室的上司的地下情人，被上司的妻子得知后又将她的拍摄的照片与视频迅速传播，更是坐实了她的心机、享受、□□……

她从受害者变成了罪有应得。

她隐忍了太久了，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就是自己的错，总是害怕寻求外界帮助，法律意识的缺失，让她选择默默忍受，最终选择了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所有伤害都压抑在自己的躯体内的方式。

没有人告诉她，遇到伤害，应该自卫，应该取证，应该报警，应该维护自身权益……

没有人告诉她，没有根据的话对人进行人身伤害是造谣，没有性同意的性行为是性侵，没有同意的拍摄是偷摄，没有同意的传播本人任何信息都是违法行为……

她能想到的，只有一死了之。

于琼眼眶一红，她看着这个默认自己已经死亡，不再生机活泼的女孩，不由得心疼她的愚善。

只有过于善良的人，才宁愿折磨自己，也不愿伤害到别人。

“她现在就是在封闭自我逃避一切，她不会出面自证以及揭发这一切，没有本人的同意与参与，警察不会太管这件事，你确定还要帮她吗？”

苏奕的声音从手机内传来，于琼叹了口气道：

“她不可能一辈子都选择封闭自己，她必须得直面这些，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帮她。”

苏奕扬眉，单手撑着头，看着视频那头没有一点波澜的刘雨汀，对画面外的于琼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的建议是别折腾她了，让她接受治疗少受外界刺激，渐渐遗忘这些事才是最优解。”

于琼蹙眉，不太赞同道：

“即使忘了，那些伤害也是实打实地受在她身上，而真正的凶手依旧逍遥，这样不对。”

“别急嘛，对于没有能力解决苦难的人来说，遗忘更适合他们，”苏奕抿了口水，继续道：

“我只问你，当真想管了她这事？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如果你是想借此炒热度让自己的账号出圈当我没说。”

“什么？！”

于琼有点不敢置信地将手机屏幕对向自己，便看见苏奕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有些恼火这人居然曲解她，这跟恶意揣度她有什么区别？

看见于琼生气的模样，苏奕反而笑了两声，道：

“那你有想过，你如果真的帮她，会有很多人揣测你的意图，认为你多管闲事，认为你又不是受害者为什么要管，认为你如果不是对她有愧又为什么要这么尽心尽力，会猜想你的很多原因，甚至扒到你的账号进行造谣，到时候事情没解决，还惹一身骚。”

于琼被这话说得突然哽住，看着苏奕那双耷拉着的眼睛，却莫名陷入过去不愿回想的记忆——

她的父母都是不错的家世，门当户对、顺理成章地结婚生下她，她的爸爸是小公司的老板，她的妈妈是当地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亦是一名慈善家。

在这样普通但幸福的中产家庭里，她以为自己会顺遂无虞地度过一生。

她很喜欢小动物，经常救助一些流浪，所以爸爸总是笑着打趣说，妈妈是救人的慈善家，而她是救动物的慈善家。

她最喜欢猫，因为妈妈就像她养的那只优雅的波斯猫，漂亮、慵懒、从容不迫，她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想成为她妈妈这样的人，有能力和资本去实践自己的善良。

可善良久了，就会被人当做理所应当，收到的不是感恩，而是变本加厉。

十一岁时，她和于鱼在院子的草坪上玩，有个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语气一点都不客气道：

“你是于连溪的女儿？”

她一愣，下意识把于鱼抱在怀里，仰头看着那人，虽然逆着光看不清相貌，但在粗劣的衣料下也难掩盖那高傲气。

“你是谁？”

她抱着于鱼起身，虽然矮对方一大截，但气势毫不弱地问道。

那男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向后一退道：

“脏死了，抱只猫干嘛？”

很奇怪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又无缘无故说于鱼脏，她很生气，但她的教养不会让她骂人。

所以她不想和这个人多说什么，只是找人将这个不礼貌的家伙赶出去。

这时，妈妈来了。

妈妈一来，那个男的就收了刚刚趾高气扬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喊于老师，还顺带假惺惺地夸了她几句。

让人很不舒服，即使他长得干净俊秀也没有让她感到一点喜欢，但她的礼貌让她没有当面拆穿这个人。

事后妈妈说，这个男学生叫陶永凪是她资助的大学生，很有实力，这次来是想推荐进爸爸公司。

“可是我不喜欢他，他很……”

很什么呢？很不尊重人？态度很不好？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十一岁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感觉，只是觉得这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人。

“琼琼，公司经营起来不是看老板的喜恶，而是看从员工到管理层的协调与实力，等你以后成立了你的公司，当了老板，就知道不仅仅是你在挑选员工，也是员工在挑选你。”

妈妈捏了捏她怀里打哈欠的于鱼说道，即使她满脸不情愿，可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她决策的份。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学生他是自命清高，他忌恨她一出生就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而他需要努力很久才能得到这些。

妈妈给他的资助变成了天经地义，爸爸给他提供的职位变成了大材小用。

他心比天高，眼高于顶，他太想成功了，太想与曾经的一切割席，竟然真的在公司里执掌起大权来，搅弄风云。

妈妈不只一次因为这件事和爸爸吵架，她说：

“爱惜人才是可以，但年轻人还是需要多磋磨，怎么能一上来就当总经理？”

而爸爸只是看着不再优雅知性的妈妈，淡淡道：

“多给年轻人机会怎么了，不是一开始就安排的普通岗位么，他自己有本事干上来，我又有什么好打压的，再说，他不是你极力推荐过来的么？真重用了又不高兴。”

妈妈不了解，她相敬如宾的丈夫为什么会突然如此陌生，那曾经精明能干的老板为何会如此糊涂？

公司接连亏损，妈妈的钱全都流向爸爸的公司补窟窿，竟然还有几个被资助人上门讨要说法！

他们愤怒地说：

“于连溪是一个伪善的慈善家！资助费说断就断了！”

他们痛心地说：

“学业完不成，一辈子就毁了！”

他们狰狞地说：

“不给资助费就上网曝光你们！”

……

多可笑，资助结下的尽然不是善果，而是贪婪的‘追债人’！

这一曝光竟还真爆出了丑闻，曾经的贫穷男学生，如今的公司高管，居然与公司老板向成有一腿，老板任由他胡作非为，原是用老婆的钱来给情人兜底！

这么炸裂离谱的事情，她自是一个字都不会信，可家中的一片狼藉，沉默的爸爸，崩溃的妈妈，都预示着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司倒闭，家也散了，曾经威严但不缺温情的爸跪在地上扇自己巴掌求原谅，一个个巴掌下去，扇掉了曾经所有的回忆，只余遍地鸡毛。

妈妈毅然决然地打官司离了婚，向成也识趣地承担下所有债务与陶永凪出了国。

那段日子可真是浑浑噩噩，连于鱼都不肯多吃东西，妈妈经常望着窗外发呆，姥姥和姥爷更是不敢多言语什么，就这样在压抑的氛围下生活了好几天，妈妈突然拉住她说：

“我做错了吗？”

错？分明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错，是那群落井下石的人的错，是那个对婚姻不忠诚的人的错……

“谁都会做错，但妈妈不会。”

她内心千言万语最终只余这一句话。

“琼琼，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她那么单薄又那么温暖。

可妈妈对不起她什么呢？谁都对不起妈妈，可没有人给妈妈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