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大学的哲学楼,有着与林凡的文玩店截然不同的“气味”。
不是灰尘、老木头和清漆,而是消毒水、旧书册以及一种……被无数严谨思维反复冲刷过的、近乎无菌的冷静。走廊空旷,脚步声回响,让林凡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灰尘粒子。
他按照地址,停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门旁的铜质铭牌上,简洁地刻着:陈砚清教授 | 逻辑学。
没有多余的装饰。就像他想象中那个人的风格。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昨夜残留的、来自那颗压力球的粘腻感从感知中驱散,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
门内传来的声音平稳,音调不高,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仿佛声音本身也遵循着某种节约能量的物理定律。
林凡推门而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写满复杂符号与箭头关系的白板,像某种神秘的天书。然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籍按高度与色系排列,严谨得令人窒息。最后,才是坐在宽大书桌后,抬起头看向他的男人。
陈砚清。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专注,像两台高精度的扫描仪,瞬间将林凡从头发丝到鞋底的灰尘都分析了一遍。
林凡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感觉”到了——这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强大的、秩序井然的“场”。它不像情绪那样具有温度或质感,更像一种……无形的、由无数清晰线条构成的网格。而陈砚清本人,就是这网格绝对的原点与核心。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在深海的黑砚,稳定,密实,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混沌与喧嚣。
“请问有事?”陈砚清开口,语气里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欢迎,只是一种对未知变量的纯粹询问。
林凡喉咙有些发干。“陈教授您好。是……古玩街的胡老介绍我来的。”
“胡老先生?”陈砚清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类似于“数据检索”的光亮,他身体微微后靠,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姿态依旧规范,“他提到过我这里的……咨询流程吗?”
咨询流程?林凡愣了一下。他以为会是更……私人的,或者说,更玄学一点的开场。
“呃,没有。”林凡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个江湖骗子,“我遇到一些……比较特殊的情况。胡老说,您或许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视角。”
“视角。”陈砚清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在他口中仿佛被赋予了重量和密度,“我的视角建立在可观测、可描述、可逻辑化的基础之上。请具体描述你遇到的‘特殊情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像节拍器。
来了。最难的部分。
林凡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试图寻找能让对方理解的词汇:“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主要通过触摸。不是物理性质,而是……附着在物体上的,一些情绪的……‘残留’。”他小心地避开了“共情”、“感知”这类过于玄妙的词。
陈砚清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公式中遇到了一个未定义的符号。“情绪的‘残留’?能否进一步定义?是生物电信号?信息素残留?还是某种尚未被仪器检测到的微观粒子沉积?”
他的问题像一颗颗冰冷的小石子,投进林凡试图构建的感性描述里。
林凡感到一阵无力。“都不是。它更像是……一种‘感觉’。比如,我能‘感觉’到一块古玉很‘温润’,或者一把老椅子很‘安宁’。”他试图用对方可能接触过的概念来类比。
“温润、安宁,是主观感受形容词,缺乏统一的度量标准。”陈砚清立刻指出,“你的‘感觉’,是否有强度、方向、性质的差异?能否被分类、量化?”
“强度……有。”林凡努力跟上他的思路,“有的很微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的很强烈,像……像直接把手伸进滚烫的油锅。”他想起那颗压力球,胃部又是一阵不适。
“类比:毛玻璃,油锅。记录。”陈砚清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皮质笔记本,用极细的钢笔快速记录着,字迹工整如印刷体,“那么性质?你如何区分不同的‘情绪残留’?”
这是林凡的领域,但他从未如此艰难地向人解释。“它们……质感不同。悲伤,有时候是‘湿冷’的,像没拧干的毛巾;愤怒,可能是‘灼热’或者‘尖锐’的;焦虑……像‘一团乱麻’,或者‘很多小虫子在爬’。”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但最近,我碰到一些东西,上面的‘感觉’很不自然。里面混杂了一种……稳定的、冰冷的‘杂音’,它在不断地放大那些负面情绪。就像……就像在培养皿里投下了特定的霉菌。”
他终于说出来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疲惫。
陈砚清停下了笔,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那双眼睛不再是扫描仪,更像是试图穿透迷雾的探照灯。
“稳定的、冰冷的‘杂音’。放大负面情绪。”他缓缓重复,每一个字都咀嚼得很慢,“这个描述,很有趣。它暗示了一种非随机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模式。这超越了简单的情感残留,更接近一种……结构性的精神影响。”
林凡屏住呼吸。他听懂了?至少,他抓住了“模式”和“结构”这个关键。
“你能定位这个‘杂音’吗?在你的感知中,它是否有‘源点’?”陈砚清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他从林凡进门后第一个显露出“兴趣”的肢体语言。
“能感觉到它存在,但它……像毒刺一样扎得很深,和宿主本身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强行剥离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林凡如实相告。
陈砚清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点着,似乎在构建某种思维模型。
“根据你的描述,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初步假设。”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存在一种未知的机制‘X’,能够以一种高度有序的方式(即你所谓的‘杂音’),对特定个体的情绪状态进行定向干预与放大。其目的不明,作用机制不明。而你,林凡先生,你独特的感知能力,成为了目前唯一能观测到机制‘X’存在的‘传感器’。”
林凡听得有些发懵。“传感器?”
“是的。一个目前无法被现有科学仪器替代的,高敏感度的生物传感器。”陈砚清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你的价值在于,你提供了机制‘X’存在的经验证据。”
这话语像冰水,浇灭了林凡内心刚刚升起的一丝“被理解”的火花。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了解剖台上,其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验证某个未知的理论。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涌上心头。这块“砚台”,果然又硬又黑,硌得人生疼。
“所以,陈教授,”林凡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讽刺,“在您看来,我就是一个……会走路的、专门检测‘精神污染’的仪器?”
陈砚清似乎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情绪,或者说,他识别出了,但认为这与核心问题无关。“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他甚至表示了赞同,“仪器的读数需要被解读。你的感性描述,需要被翻译成可操作的逻辑框架。例如,你提到的‘毒刺’与‘纠缠’,可以类比为一种深度神经网络式的嵌入关联。要无害化处理,可能需要找到其激活函数,或者切断其能量来源……”
林凡看着对方镜片后那双纯粹沉浸在思维世界中的眼睛,听着那些天书般的术语,突然感到一种跨越维度的疲惫。他来这里,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帮他解决“麻烦”的同行者,而不是一个只想把他拆解成数据的研究员。
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陈砚清:“陈教授,我不想讨论什么激活函数。我只想知道,面对这种……‘机制X’,有没有办法解决它?或者,至少阻止它继续伤害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文玩修复师面对破损器物时,那种最朴素的、“想要修好它”的执拗。
陈砚清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林凡,似乎第一次真正将“林凡”这个人,而非“传感器”,纳入了他的观察范围。他看到了林凡脸上的疲惫,眼底的坚持,以及那近乎固执的、对“解决问题”本身的关切。
这不在他通常的数据分析范畴之内。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下课铃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理论上,任何有序的结构,都有其薄弱环节。”陈砚清再次开口,语速慢了一些,“要解决它,首先需要更全面的数据。你需要成为我的‘眼睛’,提供更多关于机制‘X’的观测细节。而我,负责构建模型,寻找其逻辑漏洞与破解路径。”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递给林凡。“记录。每一次接触,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你的所有‘感觉’,使用你独有的‘质感’描述。同时,标注时间、地点、对象。我们需要建立数据库。”
林凡接过笔记本,手感光滑而冰冷。他看着陈砚清,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类似于面对一个极具挑战性课题时的专注。
这不是他期待的联盟,更像是一场冰冷的交易。他提供感性的数据,对方提供理性的框架。
“为什么?”林凡忍不住问,“您为什么愿意……研究这个?”他无法理解,一个如此理性的人,为何会对这种玄乎其玄的事情产生兴趣。
陈砚清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扫过墙上那些复杂的公式。
“逻辑的疆域,需要不断拓展。”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无法被逻辑解释的现象,是对逻辑本身的挑战。而挑战,”他顿了顿,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光,“意味着新的知识边界。”
理由纯粹得近乎冷酷。
林凡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笔记本。他明白了,他无法从这块“砚台”那里获得温暖的共鸣或情感的支撑。他能得到的,是一种坚硬的、或许能劈开迷雾的“工具”。
对于此刻深陷麻烦的他来说,这或许……就够了。
“我明白了。”林凡将笔记本塞进随身的帆布包里,语气恢复了平静,“有发现,我会联系您。”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陈教授,”他说,“您这里的‘气场’,很‘硬’,像金属网格。待久了,有点……硌得慌。”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将那片过于秩序井然的空间关在身后。
门内,陈砚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秒后,他拿起钢笔,在那本皮质笔记本上新的一页,工整地写下:
课题:机制X(暂命名:情感催化模因)与特殊感知个体(代号:林)的关联性研究。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活跃的声音。
第二章完
用林凡的感官体验,强化了陈砚清办公室(及其本人)的“秩序、冰冷、逻辑”的场域感。陈砚清全程使用定义、分类、量化、模型、假设等逻辑语言;林凡则持续使用质感、比喻等感性描述。对话充分体现了“鸡同鸭讲”的错位感与喜剧效果。林凡寻求的是帮助与同盟,陈砚清定义的是“传感器”与“研究课题”。这种期望的落差造成了叙事的张力与林凡的失落感。没有立刻成为朋友,甚至不算愉快的合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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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砚台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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