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离开后,文玩店里只剩下林凡和陈砚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形的张力在两人之间蔓延。林凡感觉比独自面对十件需要紧急修复的青铜器还要不自在。他习惯了一个人工作,习惯了与沉默的古物打交道,那些器物再麻烦,也不会用这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眼神审视他。
陈砚清就站在店铺中央,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四处打量,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近乎扫描仪般的目光,将整个空间以及空间中心的林凡,纳入他的观察范围。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寒冰,让周遭原本温润流动的空气都变得滞涩起来。
林凡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指了指旁边的茶桌:“陈教授,坐?喝点茶?”
“谢谢,不用。”陈砚清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客套的起伏,他依言走到茶桌旁,却没有碰林凡推过来的茶杯,而是将他那个银灰色的金属箱放在脚边,自己则在一张明式官帽椅上坐得笔直,脊背挺拔得像尺子量过。“时间有限,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根据胡老提供的信息,以及我之前的初步观察,我推断你具备一种罕见的、基于触觉通道的‘高维信息感知能力’。简单来说,你能通过接触物品,读取其上附着的、由原主人在特定情绪状态下留下的‘心理印记’。”
林凡张了张嘴,把到了嘴边的“中邪”、“撞鬼”之类的词又咽了回去。对方用的词汇虽然依旧拗口,但比胡老那玄乎的说法似乎……科学了一点?虽然这“科学”听起来更让人头皮发麻。
“你可以这么理解。”林凡有些干巴巴地回答,感觉自己像被贴上了某种实验室标签。
“这种能力的触发机制、感知范围、信息精度以及对你自身的生理心理反作用,是目前需要厘清的核心问题。”陈砚清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探讨的意味,更像是在陈述研究步骤,“为了建立基线模型,我需要你详细描述最近三次,让你感受最清晰的‘情绪残留’体验。请尽可能客观、精确,包括触发物品、原主人背景(如果知晓)、感知到的具体情绪内容、情绪强度等级(以你经历过的最强情绪为10级基准)、持续时间,以及后续对你产生的影响。”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沉静地落在林凡脸上,等待着数据的输入。
林凡:“……”
他感觉一阵无力。客观?精确?等级?他该怎么告诉这位教授,他感受到的不是冷冰冰的数据,而是一种更接近……“味道”、“质感”、“颜色”的东西?就像他无法向一个盲人描述“红”是什么,他同样无法用对方的“语言”来翻译自己的感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配合,毕竟是自己求助于人。
“最近一次……是前天,一个老太太拿来个紫砂壶,壶嘴磕坏了,想修。”他努力回忆着,斟酌用词,“我拿到手里……感觉那壶,很‘温顺’,像……像晒过太阳的猫,蜷在你膝盖上那种感觉。但里面又裹着一层很淡的……像秋天早晨河面上的薄雾一样的悲伤。”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陈砚清。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一个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造型极简的钢笔,正在飞快地记录着。听到林凡的描述,他笔尖顿了顿,抬起头,眉头微蹙:
“‘温顺’,‘晒过太阳的猫’,‘秋天早晨的薄雾’。”他复述着,语气没有任何褒贬,纯粹是确认信息,“这些是高度主观的、缺乏统一标准的比喻。我们需要更精确的锚定。例如,‘温顺’是否可以理解为‘情绪波动平缓,缺乏攻击性’?其强度,与你所知的某种普遍情绪体验相比,大概处于什么水平?比如,相当于抚摸宠物狗时舒适感的百分之多少?或者,与你喝一杯温水时的放松感相比?”
林凡张着嘴,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撞上了一堵由数据和逻辑砌成的、毫无缝隙的墙。抚摸宠物狗?喝温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一股莫名的火气开始在他胸腔里拱动。他感觉自己珍视的、甚至常常为之痛苦的隐秘感知,正在被对方用一把冰冷刻度的尺子粗暴地丈量,试图将他丰富而混沌的内心世界,压缩成几个干瘪的数字和定义。
“陈教授,”林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感情不是你们实验室里的试剂,可以按毫升算的!它就是一壶晒过太阳的猫,一团秋天早晨的雾!你爱懂不懂!”
他以为自己激烈的反应会让对方不悦,至少会有些尴尬。
但陈砚清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怒火,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倾向于使用自然意象与生物体感知进行描述。拒绝量化类比。备注:情绪描述伴随明显的生理性排斥反应(眉心上扬,嘴角下撇,音调提升约8分贝)。”
写完,他抬起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我理解你的表达方式。那么,换一种记录方式。请继续描述另外两次体验。”
林凡看着他笔下那行冷冰冰的“生理性排斥反应”,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连愤怒都成了被观察的数据。他彻底放弃了沟通的**,把头扭向一边,盯着博古架上一個元代青花瓷罐上的缠枝莲纹,心里把胡老埋怨了无数遍。这找来的哪里是帮手,分明是个人形测谎仪外加逻辑处理器!
陈砚清等了一会儿,见林凡没有回应,也不催促,而是合上笔记本,目光再次扫视店内环境。“既然主观描述存在沟通障碍,我们可以从客观环境入手。你的能力显然与你所处的空间,以及你接触的器物密切相关。”
他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目光落在那件元代青花瓷罐上,但没有触碰。“这件器物,你修复过吗?”
林凡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修过。怎么了?”
“修复过程中,你是否感知到强烈的情绪残留?”
“没有。”林凡硬邦邦地回答,“年代太久远了,上面附着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情绪,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像风里的沙子,抓不住,也感觉不到什么特别的。”
“明白了。情绪残留会随时间衰减。”陈砚清记下,然后又指向工作台上几件明显是近现代、甚至当代的工艺品,“那些呢?”
“那些更没什么感觉。要么是机器批量生产的,冷冰冰的;要么就是新东西,还没‘浸’入味。”林凡下意识地回答着,随即又有些恼火自己为什么要配合他。
陈砚清却听得认真,一边记录一边低语:“情绪残留强度与器物年代、制作方式、使用频率及原主人情感投入度呈正相关……需要更多样本验证。”
他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数据采集器,不断从林凡的话语和店铺环境中提取着有效信息,并尝试纳入他那套严谨的逻辑框架。
林凡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那股无名火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取代。他跟这个人,仿佛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维度。一个世界里充满色彩、温度、质地和模糊却真切的感受;另一个世界里只有线条、数据、模型和精确却冰冷的定义。
“陈教授,”林凡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认命般的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胡老说你能帮我‘控制’这麻烦的能力。可我觉得,你只是想把我当成一个稀有的样本,切片研究。”
陈砚清终于将目光从器物上收回,重新看向林凡,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专注。
“研究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清晰地回答,“建立精准的模型,是为了理解现象的规律。只有理解了规律,才能预测其发生,进而找到干预和控制的方法。你的抗拒,源于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自身独特性的保护本能,这在我的预料之中。”
他走到林凡面前,隔着茶桌,与他对视。他的身高给林凡带来一丝压迫感。
“林凡,你的能力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你触及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但也让你被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负荷,甚至潜在的危险——比如,那个让你求助的‘压力球’。”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煽动性,只是陈述事实,却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放任不管,你终将被这些无序涌入的‘他人之心’吞噬。你需要一套‘过滤系统’,一套‘防护机制’。而这,需要建立在对你能力运行机制的深刻理解之上。”
“我的方法,或许在你看来冰冷、不近人情。”陈砚清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论文结论,“但它是目前最有可能帮你构建起这套系统的途径。感性需要理性的骨架来支撑,否则只能是混乱的漩涡。你可以选择继续在迷雾中独行,也可以选择接受我的‘地图’,哪怕这张地图是由你厌恶的坐标和数据构成。”
林凡怔住了。
他第一次听陈砚清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没有安慰,没有共情,甚至没有保证。只是**裸地摊开了利弊,给了他一个冰冷却无比现实的选择。
是啊,他还能怎么样呢?继续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逼疯。胡老或许能给他一些玄妙的指点,但无法提供系统性的解决方案。而眼前这个人,尽管思维方式“硌”得他浑身难受,却似乎真的有能力,用他那套冰冷的方法,帮他找到一条出路。
理性是感性的骨架……
林凡回味着这句话,虽然依旧觉得别扭,却无法否认其中的道理。他混乱的感知世界,或许真的需要一些坚硬的“界碑”来界定边界,否则永远是一片危险的沼泽。
他沉默了很久。店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以及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最终,林凡抬起头,看向陈砚清,眼神复杂,带着妥协,也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决然。
“行吧。”他吐出两个字,感觉用尽了力气,“你研究你的。但我有言在先,别指望我能变成你希望的那种……‘合格样本’。”
陈砚清对于他话语里的刺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合作的基础是相互适应与信息交换。我会调整数据记录方式,尝试理解你的‘感知语言’。同时,你也需要逐步学习,如何将你的感知,转化为更有效的信息参数。”
他重新坐下,打开金属箱,里面是分门别类放置的各种小巧仪器。“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第一次正式的数据采集了。首先,需要测量你在平静状态下,以及模拟触发‘共情’时的基础生理指标……”
林凡看着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仪器,认命地闭上了眼。
墨块与水,初次相遇于砚中。一个坚硬冰冷,一个柔软无形。研磨的过程,注定充满摩擦与抵抗。但唯有经过这番看似痛苦的磨合,方能成就那淋漓的墨汁,书写出未知的篇章。
理性的界碑,已悄然立於感性的林木之侧。这片迷雾森林的未来,似乎有了一丝被勘测与规划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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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
林凡展现了从不适、烦躁、愤怒到无奈、妥协、最终认命接受合作的完整心理转变。其对外界情绪的敏感与对自身世界的守护形成鲜明对比。陈砚清并非冷漠无情,而是极度理性的务实主义者。他洞察林凡的困境(被吞噬的危险),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合作的价值(提供地图和系统)。他的说服力来自于逻辑和事实,而非情感共鸣。
他们之家的关系建立不是简单的“求助-帮助”关系,而是始于剧烈摩擦的“合作”。陈砚清明确提出“相互适应”、“理解你的感知语言”,显示了他并非固执己见,而是愿意为了目标(解决问题)调整方法。林凡最终同意合作,是基于对现实困境(能力失控危险)的清醒认知,而非对陈砚清本人的完全认同,这使得关系更具张力和发展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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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理性的界碑与感性的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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