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曾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中宵立。檀郎如今渐老,尽忘却、春风词笔。但记取、竹外疏花,冷香入瑶席。江南,正寂寂。叹波音路远,夜雪初至。一洋之隔,红萼无言可相忆。回记共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花落同似。祝你今天心情愉快:-)——凌云”
“凌师兄你好。我刚才百度了一下你篡改的这首词,不觉微笑:-)。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笑了。我儿子走过来,他从我身侧环抱着我的腰说,妈妈,你在笑什么?他的双臂,尚不能完全环住我的整个身子。我摸了摸他搭在我身上那软乎乎的小手,发出了这封信。——你的朋友,许亦真”
我关上电脑,站起来,牵起了小航的手。
我对这位年轻人说,去让外婆帮你洗澡,明天周一要早起上学。
他摇晃着我的胳膊,半吊在我身上。
无论礼拜天的晚上,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起了多少誓。周一的早晨,还是同样地手忙脚乱。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许航这个臭小子太不配合,比前一天晚上不可爱得太多。
越大越不好管了。
上个月刚刚过了六周岁的生日,这位自认为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得意洋洋地对我和他的外婆宣布,他长大了,要去做一名宇航员。因为他的名字,预示着他将来,一定要翱翔于广袤的太空,探索那些隐藏于星星里的秘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触动了我内心深处一些久远的回忆。
我想起了,在一个长了青苔的破旧水泥台阶上,我与她肩并肩坐在一起的场景。
她搂着我的肩膀,我们相互依偎着,抬头看着夜空。她的手臂,柔柔的,没有什么力量。但是她的怀抱却让我很安心,很温暖。她的呼吸,温热地吹拂在我的脖子上,还有她的发丝,搞得我痒痒的,一直想笑。
周围有一两盏不甚明亮的路灯,还有隔壁人家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了出来。
她微笑的脸庞,洁白温软,好象是发着光一样。
她搂着我,亲切地说,“真真,你长大了,想到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上去玩吗?”
我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象蓝黑色幕布一样的夜空。
天上一轮淡月,繁星万点,她们默默地闪耀着。在一片蛙鸣虫叫声中,万籁俱寂。
背后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了我的后背上。
嘴里嘟囔着,“妈妈,你今天晚上能不能不加班了?这个月你都是**点钟才回来。周末也都加班。”
我从锅里铲出一个油煎荷包蛋,放在了盘子上,吹了吹。年轻人的注意力被香气成功地吸引过去了。他从我的背后伸手,一下子拖走了那个盘子。我赶紧回头帮他捉了一下盘子,小心地扶着他的手和盘子,放到旁边的小桌上,让他坐在那里吃,小心烫。不过我也是白费功夫。等我将他坐好,荷包蛋已经进了年轻人的肚子里了,留下一双油乎乎的小手,摆给我看。
油锅还在发出声响。
我一边继续操作,一边回头笑着对年轻人说,
“妈妈加班,这样小航就可以早点买你最喜欢的那个飞行器了呀。”
年轻人嘟着他那张油乎乎的小嘴,彷佛能挂得了一个油壶。
是的,最近公司里,实在太忙了。
我是一个内心喜欢说话,而外表常常不言不语的人。
我是一位单身母亲。
或者那些更加知道我的底细的人,会更加明确地指出,我是一名未婚妈妈。
但是,我永远不会后悔许航的出生。他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全部的意义。在他到来之前,我的生活是黑白的、是灰暗的,我艰难地成长到了二十二岁。我无数次质问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在这过去的六年间,我从来没有再这样想过。我的生活,仿佛突然之间被蒙上了一层明快亮丽的色彩,他让我从心底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的感觉。这一点,在我上次给凌师兄的信里,我又一次愉快地提起。
是的,此刻坐在桌边等着吃我煎的鸡蛋的这个可爱的小人儿,他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被爱的幸福,被需要的快乐。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在竭尽全力地活着,活得那么恣意、那么痛快。
凌师兄说,他从没打算结婚。他没有孩子。按照目前的想法,将来也不会要孩子。他说,作为他那样的loner(我的理解,孤独的人,独身主义者),大概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明白,拥有一个全身心依赖自己的小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希望我在下一封回信中,能更细致地描绘一下,什么是我所说的“被爱的幸福”,和“被需要的快乐”。
他的那封信,我还没有正式回答过。因为我觉得很难描述得让人身临其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我与凌云是大学校友。他比我高两届。
新生入学的时候,他在学生会打杂,帮忙迎接新生。我那时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他安排我填写新生入学登记表,然后又帮我与我妈妈提行李,陪我们走到宿舍楼去报道。我记得,他人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有些反光的眼镜。长得就是一个普通男孩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表情严肃,抿着嘴。那时他不爱说话,远远没有他现在的信里说得多。
虽然现在,也不算太多。有时候他会一天就写一封信来。有时候,又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封信。不过,如果我有事写信去,他一般都会当天或者第二天就回信。
入学时的那匆匆一面,我们彼此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我所在的院系功课繁忙,所以,我也无暇去维系什么人际关系。
我与他再次见面,是在两年以后,他出国的前夕。凌云本科毕业就出国了,他们计算机系,当时似乎有那样的传统。
有一天,有那么巧,我拎着热水瓶回宿舍。他坐在八舍的楼下等人。突然,他出声跟我打招呼。我抬头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带着黑框眼镜,长得还有点帅。
我看着他,觉得有点奇怪。
他慢慢地说,他以前的女朋友,以前也住在这里。
以前的女朋友,以前住在这里?我又不认识他。这个人有毛病?还是想跟我搭讪?我有点脸红心跳,我抬腿想赶紧走开,看看宿管阿姨在哪里,这个时候他又开口了,
“同学,我见过你一面。新生入学的时候,我帮你提过行李。你还记得吗?”
终于,他那副反光的眼镜,勾起了我的回忆。原来是接新生的那个人,他竟然还记得我!我的脸更红了。我走上前一步,对他说,
“师兄,您好。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他长腿一伸,站起来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我上周拿到了去米国的签证,今天回学校拿行李,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我在这里坐一下,缅怀一下自己的青春。再看一遍这些梧桐树。”
凌云当时的年纪也不会很大,至多二十二三岁,却说什么,“缅怀一下自己的青春”。如今想起来,真觉得好笑。下次写信时,我会问问他,当时是真的那么想,还是只是调侃,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是,我好像也不敢随意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我怕他会真的生起气来,十天半月也不写信给我。虽然他在通常状态下,一直是冷静睿智的。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可能也没说什么话吧。总之,他当时掏出了笔,从一个黑皮笔记本里,撕下了一张纸,给我写了一行字。他说是他的名字和电邮地址。他说,希望以后可以和我通信。
他又说,让我不要误解他。他就是觉得,离开了学校,还希望能与学校里的一些人,不管是谁,写写信。这样他可以感觉自己还一直生活在这片校园里。
他还说,他给路上遇到的好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留了名字和电邮地址。我算是他认识的人吧。他说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可是我还是感觉心跳得厉害,不敢去接他扬手递来的那张纸。
阳光下,他的眼镜又有些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周围有女生进进出出,有人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有些忍受不了她们的视线。于是我放下热水壶,匆匆接过了他递来的那张纸,三下五除二叠成方块,揣进了兜里。然后,我快速地拎起了热水壶,往宿舍楼里匆匆走去。
我背后,他又大声喊了一句,“要记得给我写信!”
这句话太容易让人误解了。从我身边走过的女生,有人揶揄地看着我笑。我的脸彻底红了。但其实,我是那天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第二次见面!
那天我一整天都有些晕陶陶的,有些恍惚。
可是后来,我也并没有给他写信。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生活,一个沉默的乏味的小女生的生活,与他的人生,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与我通信,又能回忆起什么校园生活呢。而且,我的情况,要求我必须静心读书,尽早承担自己的责任。为了我的妈妈。
所以有一年多,我都没有想过给他写信。我想,他自然也不会专门去打听我是谁,通信地址是什么。所以,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但是,我也没有扔掉那页他递过来的纸。
那张撕得有些歪斜了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凌云。还有他的Email地址。
那两个字,带着一股征服世界的霸气。
那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保留了那张纸,夹在了一个同样黑皮的笔记本里。直到一年多以后。
有一天,我妈妈来找我。我在那个周末,回了一趟家。
回来以后,我四处寻找,找出了那个夹在一堆书里的黑皮笔记本,翻出了那张纸。
也不知道一年多以后,他还怀不怀念他的大学校园生活,还有没有兴趣和我通信?
和一个陌生人通信。
我到学校的图书馆里,登录进电脑。我申请了一个163的电子邮箱,有些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它激活。是的,我之前没有申请过可以出校园网的电子邮箱。
在那一刻,我才发觉,我与外界的联系,是那样的微弱。
除了我班上几个偶尔说话的人,我几乎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也几乎不与高中同学写信。
好不容易等信箱激活之后,我拿出那张纸,慎重地输入那个电子邮件地址,发出了一封信。
时至今日,已经近七年。我还记得,我写给凌云的第一封信是这么写的。
“凌云同学您好。我叫许亦真。很冒昧给你写信。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2018年与2020年,也就是你出国的前夕,见过两次面。那时你给了我你的名字和电子邮件的地址。你还记得吗?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希望与旧校友通信,回忆一下你的大学校园生活?盼复。祝你学业进步,一切都好。你的一位校友,许亦真”
发出那封信之后,我在发件箱检查了两次,我输入的电子邮箱地址和那张纸上的一字不差。
然后,我几乎每过一个小时,便登录进那个163的邮箱,察看有没有回音。
每次我鼓足勇气,输入密码,屏幕会骤然闪现。
然后我心急地一眼看去,邮箱里一片空白。
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性急。已经一年多过去了,他到了国外,学习生活必然十分繁忙。是否还用这个电邮地址也是问题。就算还用这个地址,会不会经常登录呢,也不一定。而且我们之间还有时差,当时应该是他的深夜。最可能的,或许他的心意早已改变,不会有心情与我通信。更何况他说,他曾给好多人留下了名字和邮箱地址。而我,大概是给他写信的人里最晚的一个了吧。
或许因为,他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人际关系,无暇再有什么闲情逸致,回复陌生人的来信。
我在图书馆里盘桓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承认,他不会很短时间内回信了。
我背着书包,走出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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