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普陀区延西路。
项柔一个利落的甩尾,摩托车刹停在“老唐二手摩托”店门前。
她摘下头盔,长发带着点凌乱的弧度散开,发梢扫过颈侧,带着股刚从风里钻出来的野劲。
夕阳穿过头顶茂密的枝桠,在路面留下疏影横斜的光痕。
项柔垂着眼,睫毛被这微末的光染成金棕色。
店铺玻璃门后,唐杰正弓着背给客人介绍一辆复古川崎。
半长的黑发安静地搭在瘦削的脸颊旁,周身散发着忧郁的文艺气质,仿佛天生就该抱着把木吉他,唱一曲老旧带着烟味的民谣。
项柔推门而入,唐杰只抬抬眼皮,算作招呼。
她挑眉回应,随手将头盔往玻璃茶几上一撂。
“咣当!”
声音惊得唐杰眼角一跳,更震得角落里打盹的虎皮鹦鹉扑棱起翅膀。
小东西歪头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扯开嗓子:“祖宗!祖宗!祖宗!”
项柔瞥去,右手一抬,食指拇指作势捏拢,比了个拔毛的手势。
鹦鹉登时哑火,小屁股一扭,忙不迭地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她。
项柔“咯咯”笑起来,左颊陷进个单边酒窝,竟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她顺手从冰柜摸出瓶橘子汽水,窝进沙发里,瓶口对着茶几边角又是一磕。
“别!”唐杰的惊呼和“嘭”的启瓶声同时炸响。
橙黄的气泡欢涌而出,项柔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她满足地眯眼打了个气嗝。
余光瞥见唐杰正以近乎匍匐的半跪姿势检查玻璃面,翻了个白眼:“矫情。”
“项大小姐!”唐杰愁眉苦脸,“这茶几是捷克进口的!我好不容易从二手市场……”
抬眼见客人要走,立刻又切换成营业式的微笑,快步走到门前送客:“慢走,有什么需要您就过来!”
等店门合上,又一个箭步冲回来,指着茶几上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划痕:“看没看见,看没看见!”
项柔晃晃见底的汽水瓶,狡黠地笑:“我干脆给你换个新的得了。”作势又要往茶几上磕。
唐杰一把夺过瓶子,五官几乎要聚在一块,哀求:“柔姐,您饶了我吧,祖宗!”
“你哥呢?”项柔转开话题。
“楼上,”回答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目光飘向角落的旋转楼梯,“今天去医院复查……”
项柔嘴角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起身上楼。
虎皮鹦鹉偏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珠追着她上楼的背影,忽然像解开禁锢似的抖了抖羽毛,又扯着嗓子喊:“祖宗!祖宗!祖宗!”
二楼光线昏暗,唐川倚在窗台前,望着车来车往的街面。
他看着比唐杰还要瘦,脊背佝偻着,像一根被压弯的竹。
鸭舌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青白的下巴和叼着烟的薄唇。
烟灰积得老长,要掉不掉的悬着,随着他呼吸的节奏轻轻颤抖。
项柔皱眉,颇厌恶他这股颓丧劲,几步上前夺下他嘴里的烟,用力按灭在窗台上的烟缸里。
“自己什么病不知道?”她声音发紧,“还抽?”
唐川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尼古丁的辛辣。
转头对着她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横竖都是要死的……”
话没说完,就被项柔一个肘击顶在肋下。
他闷哼一声,却还是那副死水般的调子,慢悠悠地把话说完:“……让我痛快几天,怎么了?”
项柔抱臂靠在窗边,指甲陷进衣料的褶皱里。
窗外车流如织,汽笛声远远传来,衬得这一方天地愈发安静,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许久,听见她低低的一声叹息:“唐川,你在怪我吗?”
唐川此刻抬起手臂,五指张开,看着残阳的金线从指缝间一丝丝漏尽。听到她没头没脑的话,微怔:“嗯?”
“琳琳的死,”项柔拧眉,“你在怪我吗?”那个梦里的影子,便是她口里的杨琳琳。
直到夕阳彻底从他指缝间消失,他才淡淡开口:“没有。”
项柔、唐川、杨琳琳,是光着屁股在巷子里滚大的交情。
唐川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跟着他的酒鬼老爹倒腾二手摩托车,车行里的汽油味和换不完的零配件就是他的青春。
二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在延西路上盘下间像样的门面,但那会老唐已经肺癌去世。
杨琳琳呢,自小就软得像团棉花糖。
父母离婚后,她几乎成了项柔甩不掉的小尾巴。
上学要挨着坐,放学得手牵手回家,就连吃冰棍都挑那种一袋两根的,你一根我一根分着吃。
后来项柔去哈佛读心理学博士,这丫头竟真的咬着牙,一路追过去。
她加入项柔的课题组,研究方向是利用催眠术疗愈心理创伤。
然而,项柔渐渐嗅到实验记录里那股说不出的诡异,导师Zero眼中的光也日益炽热,近乎癫狂。
她猛然惊觉:这根本不是疗愈,分明是在测试,测试如何通过潜意识的暗示,精准操控行为的催眠术。
反复思量后,项柔决定带琳琳一起退组。
听到退组的决定,杨琳琳眼底第一次涌出陌生的抗拒:“是你太敏感!Zero说了,这是突破!是造福全人类的研究!”
项柔递交退组申请那天,杨琳琳当着整个课题组成员的面,将一杯滚烫的咖啡倒在她头顶。
二十多年的情谊,就在这灼热的羞辱与刺鼻的焦香中,蒸发殆尽。
直到当地警方找上门,直到死亡报告摊在眼前:颈部存在符合自伤的锐器创口,致颈动脉断裂,失血性休克死亡,死亡方式判定为自杀。
项柔的世界轰然坍塌。
她这才如坠冰窟般醒悟,那个总爱黏在她身后,说话细声细气的杨琳琳,早就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
而那杯咖啡,会不会是琳琳残存的意识里,发出的最后一声求救?
“你怪我也对,”项柔侧头看向唐川,吐字铿锵,“是我没护住她。”
杨琳琳出事后,当地警方迅速介入课题组调查。
在项柔的配合下,警方很快发现关键证据:多段被篡改的实验录像,实验记录中反复出现的“记忆重构”“覆盖本人格”等字眼。
项目紧急叫停,实验室旋即被查封,相关负责人先后被控制。而琳琳的尸体因为这件案子迟迟没有结果,孤单地留在异国他乡。
烟灰缸里又多了半截烟蒂,唐川把烟盒揣回兜里,侧头问:“晚上在这吃?我让唐杰去买条鱼。”
项柔迅速摇头:“别麻烦了,一会去应付两个相亲局。”
唐川低笑两声,坐进窗台前的摇椅里,轻轻晃悠:“两个?这么恨嫁......”
项柔黑着脸,一脚踹在摇椅上,好在唐川反应快,伸手撑在地上,才没被掀翻。
第一个相亲地点约在宝山一间幽静的咖啡店。
项柔踩着点到,抬眼就瞧见陈丛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旁边还立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项柔脚步一顿,目光在那男人侧影上打了个转儿,沈聿珩?!
不会吧?陈主任说的表弟,竟然是他?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脚跟一旋就想开溜。可陈丛眼尖,一声清脆的“项柔!这儿!”硬生生把她钉在原地。
陈主任甩甩短发,几步就跨到她跟前,牵起她的手腕就往沈聿珩面前带,语气熟稔:“喏,也不算陌生人了吧?上回庭审见过的,我表弟,沈聿珩。”
项柔进心林医院才半年光景,但陈丛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这丫头是哈佛博士毕业,专攻的还是性与亲密关系这种冷门领域,不少高端医院和心理教育机构都想挖她。
陈丛思来想去,觉得最稳妥把人留住的法子,莫过于把她变成彻彻底底的“自己人”。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沈聿珩此刻一身休闲西装,慵懒里带着些不羁,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着眼皮看她,眼神淡得就像白开水,仿佛两人只是萍水相逢。
这样正好,项柔暗自松了口气,反正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俩那点“露水关系”。
距离上次两人在酒店分道扬镳,少说也过去大半个月。
沈聿珩本来都快把这人从脑子里格式化清空了,可这会儿活生生杵在眼前,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火,“噌”一下又燎上来半寸。
项柔只觉得手腕被陈丛攥得有点热,头皮也跟着发麻。
她压低了嗓子,“陈主任,真不成,我跟沈律师,不合适,”她顿了顿,带着点被“坑”了的怨念小声嘟囔,“您要是早说是他,我今儿个就不来了。”
这话一字不落,全灌进沈聿珩耳朵里。
他冷哼一声,没说什么,直接转身,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陈丛三言两语把两人的“基本盘”亮完,便借口有事,溜了。
她一走,空气里那点硬撑着的客套瞬间稀薄了不少。
项柔垂着眼,心里掐着秒表算时间,再熬一会儿,就借口去洗手间,然后溜之大吉,奔赴下一场相亲。
“项医生?真的是您?”
一道清朗又带点迟疑的声音插了进来。
项柔抬眼,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
江临穿着这家店的侍应生制服,一副属于年轻人的质朴感扑面而来。
“江临?你在这儿打工?”项柔眼底掠过意外,原本被相亲压得紧绷的声音莫名轻快了些,“最近都没见你来复诊,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项医生!”江临一笑,两颗小虎牙就藏不住了,少年气十足,“最近在全力备考研究生,时间有点紧。”
“见不到你也好,”项柔也弯了弯唇角,语气温和,“说明你是真的好起来了。”
江临被她看得耳根发热,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目光扫过项柔对面气场冷冽的男人时,他迟疑地顿了顿,眼睛倏地睁得更圆了:“您,您是沈聿珩沈律师吗?我、我是浦江政法学院大四的学生,前几天您在我们学校的论坛,讲的那个法律自省机制……”
“不好意思,”沈聿珩头没抬眼没睁地打断他,“我在相亲。”
“相、相亲?”江临的反应有点过度,视线在沈聿珩和项柔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项柔脸上,“项医生?可您之前不是跟我说,您结婚了,孩子都快上学了吗?怎么……?”
空气瞬间凝固。
沈聿珩原本无聊搭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了一下。
他缓缓抬眼,盯着项柔瞬间精彩纷呈的脸,眉峰极其缓慢地挑了起来,眼底浮出点看戏的玩味。
哦?结婚了?还有孩子?瞎话编得这么溜,这是有瓜啊?
项柔抬手扶住额头,指节用力,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啊,离了,昨天刚离的。”
要命!
她心里哀嚎。
当初为了拒绝江临在治疗过程中出现的“移情”,她谎称自己已经结婚,但这小子的纠缠还是没完没了,甚至鲜花礼物轮番轰炸,后来陈主任敲打她注意界限……逼得她把治疗一半的江临推给其他医生。
谁能想到,这把丢出去的回旋镖,竟扎在了和沈大律师的相亲现场!
又传错章节了 哈哈 老年痴呆了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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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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