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坐到一个弥撒厅里的人都出去,另一波新的人又进来,等神父也拿着一本《圣经》进来才罢休,方方正正的一个厅堂里已经开始播放圣歌,赵吉檀看看陈露淇,发现他仍像条木板般直挺挺地坐着,眼睛垂下来像是在想些什么,可等众人开始闭目祈祷,陈露淇仍一动不动,保持原状。
等他回过神来,周围甚至已经到了讲解经文的环节,但陈露淇却才像大梦初醒般摸了摸赵吉檀的手臂,问他怎么不叫自己。
赵吉檀盯着他也发了好一会的呆,闻言更是愣愣地看着他,四目就此相对,大眼瞪着小眼。整个弥撒的过程还在继续,他俩苟到一个大环节的结束,便从后门悄悄溜出去了。“你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吗?”赵吉檀这才问他。
“(不知道啊)”陈露淇说,“(可能就是今早起得太早!你居然也没叫我……)”
“我在听神父说什么是爱。”赵吉檀说,“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而有移山倒海之能,然而若缺少爱,那一切就归于须有——若我能慷慨地周济他人,也舍身奉献,可若没有爱当驱动,一切仍对我无益。”
他记忆力惊人,只听一遍就能英文口述原文,陈露淇当即又望了他一眼,面露诧异,不过赵吉檀无知无觉,仍在讲他的《论爱宝典》:“所以我们爱,神先爱我们。”
“爱是恒久忍耐,恩慈,不让人嫉妒,也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不殴打,不计较他们的恶,凡事包容,凡事必有信。爱是自受爱者心中丰盈而淌的蜂蜜,永不停息。
赵吉檀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丰盈的东西,说着说着忽然找了个墙根蹲下,捂住了眼睛。
陈露淇:“……”
“(你怎么说哭就哭啊?)”过了一会,陈露淇无奈地走过去,伸手拨弄了几下赵吉檀的头心。“其实我没哭。”但他没想到赵吉檀的声音竟然非常镇定,等陈露淇走过来就自己抬起头,脸上别说喜极而泣的泪痕,连表情都未变分毫。
陈露淇:“……”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赵吉檀兀自喟叹道,“没人爱虽然听上去有点心酸,但也算可以接受吧!”
陈露淇:“……”
“我就是……嘶——啊!”赵吉檀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没想到忽然就被陈露淇薅起了一小把头发,他抓得倒也不算太粗鲁,就像给赵吉檀扎了一把紧到灵魂出窍的小辫,顷刻间让赵吉檀的头皮为之一顿。
“(你在给我演戏?)”陈露淇揪着他的那根天线,忍不住嗔怒。
“好紧!”赵吉檀说,“你松手啊!”
“(赵吉檀)!”陈露淇又突然叫他,可等赵吉檀纳闷地‘嗯?’了一声后,陈露淇就立刻松开手,自己先朝着廊外走去了。
“陈露淇——陈露淇——?”厅内还在诵经,赵吉檀也不敢过于声张,但几声叫过去,陈露淇不仅没停,反而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赵吉檀:“……”
这又是什么臭毛病?
等赵吉檀也顺着走廊出去又重见了天日,太阳光倏尔一晃眼,本来还被赵吉檀认定需要自己跑去四周才能寻觅到的陈露淇忽然闪现,抬手就往他怀里塞了两杯满冰的鸭屎香柠檬茶。“这是给被你抛下的我的一点补偿吗?”赵吉檀望着怀中柠檬茶,霎时间两眼一亮,举起来问陈露淇。
“(对不起)”陈露淇别扭地冲他道。过了一会就陪赵吉檀一起坐在公园下的某个太阳伞下,他俩一起抬头望天。
“我没有怪你啦……”赵吉檀平生也就这么几次说这种‘拿乔话’的经历,一说出来还觉得有点诡异。
“(喝吧)”陈露淇先冲着他说,而后又抬头看起天,叹了一声便躺在草坪上,赵吉檀只喝了几口柠檬茶,但再看过去时,陈露淇又已经闭上眼睛,像是在梦境边缘了。
“你怎么会这么困?”赵吉檀凑过去轻声问他。
“(不知道。年纪大了)”陈露淇说。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没一会就觉得今天太阳太好,简直刺得他眼皮发热,便抬起一只手来挡光。别人悠闲度日说‘妙哉妙哉,今日春光无限好!’陈露淇叽叽咕咕,嘴里喃喃着,“(年纪大了就离死不远了。死后才长眠啊!)”
“你还没给吕姨送终,怎么会现在就死?”赵吉檀其实也是个妙人,张嘴便流芳千古,妙语连发。
陈露淇听完就放下自己用来挡光的胳膊,睁眼冲赵吉檀说:“(不许连带吕姨,别咒人家啊!)”
“对不起……”赵吉檀立刻道,“我……”
“(你只是不知道)”陈露淇摆摆手,又叹一声,“(小不点,这糟糕的世道!)”
“你说话好有趣……”赵吉檀喃喃道。
明明年纪真的没多大,但陈露淇的某种用词却已经老套到要进骨灰缸的地步。“(抱歉)”陈露淇也懒洋洋地道,“(我没上过大学啊——)”
“你小时候就和你妈妈一起生活吗?”赵吉檀情不自禁地问。他的脑子还在和身体互相搏击,等脑子意识到这样‘不对!不对!’说好绝不轻易窥探人家**的,但嘴上早就问完了,横竖也就一秃噜嘴皮的事。
“(我们俩在明面上相依为命)”陈露淇说,“(但她经常不回家,她把我一个人留在家,有一天警察就去抓她了)”
“(我就喊‘阿sir不要啊!我还不想成为孤儿!’我跪在地上求那个阿sir别追究她,结果她那天还是凌晨三点才回家,三点我还在警察局等着她,她又喝醉了,大吐一场,我继续在警察局的地板上拿抹布擦呕吐物……)”
“(抱歉)”说起糗事,陈露淇反而不觉得悲伤,而是越讲越好笑起来,“(我从小到大做过的蠢事实在太多)”
“真的很好笑吗?”赵吉檀又问他。
“(其实是的)”陈露淇沉默了一下,忽然笑道,“(她好像我养的一条狗。东窗事发以后我就得去特定的学校了,她就把身上的钱全给我了,到现在也是,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赵吉檀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番的故事,不由得沉默了几秒,过了一会才问陈露淇:“你怎么忽然就和我说这个?”
“(因为……)”陈露淇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他就放弃了,两只手都搭在脸上,赵吉檀只能看见他说话时一颤一颤的喉结和脖子,陈露淇说,“(神希望你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包括抱负、财物、耳朵、嘴巴——一切都献给他。不可忘记行善和捐输的事。)”
赵吉檀:“……”
“(说这个未免太扫兴了……)”陈露淇自己也咕哝道,“(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看来你妈妈为你付出了不少……”赵吉檀轻飘飘地道。
陈露淇的声音霎时一停,世界又停滞了几分。
赵吉檀撑在他头上,当垂眼落在陈露淇身上时仍觉得很神奇,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冲他道:“你害怕我也为了爱你粉身碎骨奋不顾身吗?”
陈露淇的手放了下来,摆在胸前,望着赵吉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当赵吉檀真正注视陈露淇的时候,就愈发觉得他脆弱无筹,哪怕陈露淇只是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睫毛,赵吉檀也会觉得这是蝴蝶在振翅!放在任何一本爱情小说里,作者都会管这叫作‘完蛋了!’,‘你竟然会觉得一个人脆弱——’‘这就是爱情的萌芽阿!’——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赵吉檀已经感觉自己的脑壳在地质运动,地幔岩浆即将新鲜出炉。
他觉得自己第一眼看见陈露淇时觉得他像琉璃真没错……陈露淇晶莹剔透地像是在下一秒便会在内部轰然凝成蛛丝,琉璃的外壳只是表象,他的内在已经支离破碎——赵吉檀确实感觉自己可以为了陈露淇在顷刻间奋不顾身,勇往直前。
但接着赵吉檀又觉得自己滑稽,实际上他也帮不了陈露淇什么,他也无能为力。
纵观赵吉檀迄今为止的人生,貌似真的没有在哪一个时刻,他可以十分自信地说‘没问题’,他可以帮助某某某——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跋涉到一个新泥坑,然后接着就大喊“就命!救命!”,世界在赵吉檀的周围显得出奇寂静,不管他是受伤还是痛苦,旁边都寂静无声。
陈露淇的眼睛转了转,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可什么都不做也不符合他的习惯,但实际上他也做不了什么。难道他喜欢赵吉檀吗?难道如果他喜欢赵吉檀的话,他就可以立刻伸手过去牵住他的手,然后他俩就会立刻永远都在一起?
这无疑是谬论。与其期待虚无缥缈的未来,陈露淇更想自己永远可以躺在草坪上,在这他终于不用再考虑什么爱啊生计,没有水电物业空调费,这里只有永恒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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