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陈露淇就是在几个月之后了,八月香洲岛过盂兰节,老早就开始在各地起势,赵吉檀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回家,其他时候几乎都在打工或者实习。有一天赵吉檀的家教忽然被鸽,要上课的小孩发了高烧,那一天的下午就没处可去了。
没处去虚度光阴可比一天到晚都辛勤地工作痛苦多了。赵吉檀从来了香洲岛后就没有一天不在焦虑,如果有哪天不去做点什么或者不碰碰壁让自己痛彻心扉,赵吉檀都感觉这一天白瞎了。那种状态很可怕,但赵吉檀就连晚上躺在自己的棺材板上都睡不着,小房间也没有窗户,更不通风,他每晚都在快要被冻死和马上被闷死的交替中蓦地惊醒,有时候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因为赵吉檀不敢闭上眼睛睡觉。
这种状态只会在他高强度打工回家,身体已经疲惫到沾床就睡的时候才会缓解。因为太累了,所以也没空伤春悲秋了。
赵吉檀没处去就回学校蹭空调wifi,香洲岛从入夏之后就没一天不暴晒,只有到了傍晚以后才会有晚风吹进来,缓解一下终日的高温。他准备把专业课再看一遍,然后修简历,等现在的实习结束以后就赶紧投递下一家,赵吉檀的笔记本被他抄得密密麻麻,其实高中的时候赵吉檀的字体都还能称得上端庄挺拔,到现在也字如其人,乍一看都有点不成人形了。
赵吉檀摸摸被自己写得凹凸不平的笔记本,刚打开电脑,却忽然被叫了一声,等他望过去,才看见是某个暑期留校的学姐。学姐下午溜达突然看见他,就过来问他:“干啥呢?”
赵吉檀老实地说自己复习预习再学习专业课,争取在来年接着勇闯佳绩。学姐听完连20°的空调都没止住自己正朝外狂飙的冷汗,讪笑了好几声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学习。”赵吉檀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讲得有点太牲口了,不由得肩膀一矮,就多解释了几句,“但外面太热了。我也不知道能去哪了。”
“外面在过节,**公园超级热闹哦!”学姐愣完就给他指指窗外,看赵吉檀一脸茫然,忽然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来,“你可长点心吧!外面马上就过年了你居然还不知道?你不是从小在香洲岛长大的吧?快去看看,盂兰盛会可是很热闹的!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我只听说过国外的那个……”赵吉檀小声道。
“不一样不一样!”学姐连连摆手道,“这可是传统民俗,你上学期辅修敦煌文化了吧?农历七月十五在佛教里是盂兰盆节,目连为了救母下地狱求佛祖,但佛祖说他救不了目连罪恶深重的母亲,目连只有大摆宴席供养众僧才能让母亲解脱,从地狱脱身——香洲岛这个和目连有点关系,主要都是为了供养兄弟、亲人又或者不相识的人才举办的了!”
赵吉檀听完还是很茫然:“为什么要祭拜不认识的人?”
“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兄弟呀!”学姐说,“以前条件不好就有意外丧生的,但不管怎样大家都会互相帮衬的呀!只要有人还记得他,他就不会真的消失,久而久之就变成这样的节日了。”
“哇,好热闹。”赵吉檀有点羡慕地道,“这种情谊真好。”
“百闻不如一见啦!”学姐伸出一根手指摇晃道,“**码头那里就很热闹,你干脆过去看看得了!现在去还能赶在晚上之前回来,鬼节不近水嘛!”
赵吉檀听着听着笑了,又看了自己的电脑和笔记本一眼,跟着学姐的话喃喃了一句:“要去吗……”
“干嘛不去!”学姐也笑,指着窗外大好春光,撺掇道,“快去吧!快去吧!”
赵吉檀在学姐的欢送下半推半就地上了地铁,等出了地铁没多久就看见了学姐所说的热闹。好多人抱着衣服来焚烧,花花绿绿的牌匾纸扎林立,多半都写着“神光普照”的意思,赵吉檀背着包混在人群里,还听见老年人抱怨着:“我都话咗要你早啲嚟啦(让你早点来啦)……”
同样背着挎包书包的年轻人立刻回嘴道:“嚟咗就唔错啦,冇系度阿吱阿咗啦(来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
这里有一整条街都是这样的,还有其他的活动在同时进行。赵吉檀无声地惊叹着,简直越看越新奇。代表神像的纸扎被火烧成灰烬的刹那,赵吉檀的内心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静,香灰的味道和焚烧后的纸味会一齐飘出来,让人窒息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前知道了这些东西都是烧给迷路的亡魂的,赵吉檀抬头看它们的时候人也会变得很游离,他的灵魂就暂时停驻在此间,等薪火着起来才跟着一并被烧走,等神明离开,赵吉檀才会回到真正的世界里。
他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只有赵宣、柏丽椿和保姆。保姆可能占到人生陪伴中的九成九,但保姆不像父母一样必须得是一个特定的人,它只是一个代称,是无数个人。所以赵吉檀的人生里其实只有柏丽椿。柏丽椿去世之后,赵吉檀甚至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烧纸,该怎么烧纸。
他背着包在几个摊位前流连了一会,过了一会转身走回地铁站,去隔壁的一家商场也买了点烧肉和芽草过来,随大流地也跟着几个市民把东西放下,手放在胸前拍了拍。
赵吉檀望神的时候,身后又有声音传来,这回是带着和蔼笑意的女声:“睇下,系咪好壮观啊?(看呢,是不是很壮观呀?)”
吕姨的声音和柏丽椿出奇得像。不过吕姨说方言,赵吉檀也不知道是不是女人上了年纪之后声音就统一地变得柔和起来,那么熙熙攘攘的大街,吕姨一说话,赵吉檀就立刻回头,不管她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露淇笑了一声就摇摇头,说:“壮观啲咩啊,得你地先至会谂实啲陈年往事咂,年轻人只会谂不如去饮茶。(壮观什么?只有你们才会念旧,年轻人都会想不如吃早茶去。)”
“不过你都系嚟咗陪我,吕姨,多谢你啊!(但你不还是陪我来啦,吕姨谢谢你哦)”吕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能把陈露淇都看得不自在了,才拎着自己的菜篮子走一步看一步游神的项目。
陈露淇摆摆手:“下次我就去饮茶啦!”
“下昼三点钟你饮乜鬼茶(下午三点你喝个鬼的茶)……”
赵吉檀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跟着吕姨走,等自己反应过来,他都快尾随吕姨走完一整条小巷子了。好在人多眼杂的,即使跟了一段路程,也不太显眼。赵吉檀在人群中看着他俩渐行渐远,多谢老天垂怜,让他眼睁睁地看见吕姨包里的两根葱被旁边经过的人扫了下来。
那一秒好像连老天都在他耳边吆喝:“冲啊冲!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赵吉檀即刻发射出去,赶在被后面的人碾碎之前拯救了那两截小葱。但再一抬眼,吕姨和陈露淇都消失了,赵吉檀拿着两根葱在人群中傻眼,不管往哪一边,都没有吕姨。
游神敲锣打鼓的声音时不时就在赵吉檀的耳边咣当一下,赵吉檀抓紧了自己的葱,想了想还是决定干脆一头走到西,就沿着吕姨最后走过去的方向跟上去吧。
赵吉檀拎着葱走了一条街,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但实在找不到以后也只能低头在看看葱苗,把已经有点蔫巴了的苗尖抽了抽,想着就把它也留在这里。可能这就是缘份。他和这根葱之间的不可说。
他左右看看找了个风水宝地,但手上的葱还没放下,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捉住你喇!”陈露淇笑着说,“偷葱小贼——”
赵吉檀不习惯被人碰触,一瞬间全身汗毛乍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剧烈地抖了一下,把陈露淇的手甩开了。
“有边个会偷嗰几条葱呀,你好好讲嘢……”吕姨在他身后无奈地讲。
赵吉檀和陈露淇对视了一眼,看见他的脸蒙了两秒,接着就把葱递给他,自己收手道:“我没偷呀,捡到的。还给你。”
“人哋外地仔嚟噶。(人家还是外地的)”吕姨紧张地看向陈露淇,一边又和赵吉檀连连鞠躬,“我哋之前顾住倾偈,冇注意到啲嘢跌咗落嚟!(我们之前光顾着聊天,没注意到东西掉下来)”
“实在唔好意思啦!”陈露淇也这么说,就是看起来不怎么诚心,他一直盯着赵吉檀望个不停,眼神比起抱歉更像想起来了什么,正在若有所思的样子。
赵吉檀不敢和他对视,勉强往后退了两步,真怕他会想起点什么。
“没关系……”赵吉檀点点头就准备逃了。
“等一下。”陈露淇从他背后说。赵吉檀太紧张,当即两腿并起来了个立正,原地转回来看向陈露淇。陈露淇看着他两手都紧紧地抓着自己书包的肩带,转回来的表情还带着一丝惶恐,当即觉得好笑,哈了两声。
“你的……东西跌掉了。”他从地上捡起本来在赵吉檀包上挂着的小猫,还给他道,“给你。”
他一手拿葱一边把赵吉檀的小猫放进他手里,赵吉檀当即两眼睁大,双手过来接着,等小猫还给来才唔了一声,又朝陈露淇匆匆忙忙地一鞠躬,这回真的转头跑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