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致的悲痛面前，失去了它固有的刻度。对于凌曜而言，林澈离开后的日子，就像一场永不醒来的灰白色噩梦。

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饥饿和困倦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或者蜷缩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林澈留下的那件黑色外套，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

他总觉得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的恶劣玩笑，总觉得下一秒，门铃会响，或者手机屏幕会亮起，那个熟悉的名字会跳跃出来，伴随着林澈带着笑意的声音：“小曜，我回来了，想我没？”

他甚至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自语：“林澈，别玩了，快出来吧，蛋糕……蛋糕我还留着一点……”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窗外不变的蝉鸣，和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夜晚是更难熬的，他几乎不敢闭眼，因为一闭上眼睛，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和色彩的过往，就会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清晰得令人心碎。

他梦见那个昏暗的后巷，林澈如同天神般出现，将欺负他的人打跑，然后蹲下身，用那双温暖的手扶起他，眼神里盛满了关切。

他梦见学校后花园斑驳的阳光下，林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石桌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他微凉的指尖。

他梦见除夕夜漫天绚烂的烟花下，林澈拿着仙女棒，眼神真挚地对他说：“小曜，我会陪你过每一个除夕……”

他梦见林澈偷偷从H市跑回来，在清晨敲响他的门，用力地拥抱他，在他耳边心疼地说：“你瘦了，宝宝。”而他难得地撒娇回应：“想你想的。”

还有那些在林澈房间里，被他抱在腿上，生涩而热烈接吻的隐秘时光……林澈的呼吸，林澈的温度，林澈带着笑意的低语……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他沉溺在这些梦境里，不愿意醒来，因为只有在梦里，林澈还是活生生的，会笑，会说话，会拥抱他。而现实，只剩下冰冷的墓碑和警方那句残酷的“遇袭溺亡”。

他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有时半夜惊醒，他会下意识地摸向身边，期待着能触碰到那个温暖的身体，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床单。巨大的失落和空洞感瞬间将他吞噬，他蜷缩起来，无声地流泪，直到天明。

他吃得很少，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锁骨清晰得硌人。脸色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眼底一片青黑。低血糖似乎也更频繁地找上门来，偶尔站起身时会眼前发黑，需要扶着墙壁缓很久。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只剩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与他隔绝了，高考成绩、志愿填报、未来……这些曾经无比重要、承载着他和林澈共同期望的事情，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失去了意义。

直到高考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下午。

一阵执着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子令人窒息的寂静。

凌曜像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敲门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终于，凌曜像是被这声音从深沉的梦魇中勉强拉回了一丝神智，他动作迟缓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拧开了门锁。

门外站着的，是他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看到开门的凌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震惊和担忧的表情。

眼前的少年，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清冷但眼神明亮、脊梁挺直的优等生判若两人。

凌曜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双曾经清澈坚定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死寂。

“凌曜……你……你这是怎么了？”王老师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愕和心疼，“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段时间……”他想起之前打了很多次电话想询问志愿填报情况，凌曜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实在放心不下，才根据档案地址找了过来，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凌曜看着班主任，眼神没有什么焦点，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王老师……”声音沙哑干涩。

王老师连忙走进屋里，顺手关上门，他看着凌曜这副魂不守舍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心里又急又痛。他扶着凌曜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语气尽量放得温和：

“凌曜，告诉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难，老师都会尽力帮你，你这个样子……老师看着很担心啊！”

凌曜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他没有说话。

王老师叹了口气，知道他可能不想说，便换了个话题，试图唤起他的一点生气：“凌曜，你知道吗？你这次高考考得非常好！七百多分！是全市前十！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他本以为这个消息能让学生振作一点，但凌曜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仿佛考出高分的人不是他一样。

王老师心里更急了，今天可是填报志愿的最后截止日期！他看着凌曜这副完全放弃自己的样子，语气不由得加重了一些，带着恳切和督促：

“凌曜，你听老师说！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人都要向前看！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啊！”

他顿了顿，看着凌曜依旧低垂的头，抛出了那个他认为最能激励凌曜的目标：“你忘了你之前的目标了吗？你不是一直说要考北大吗？以你现在的成绩，上北大是十拿九稳的事情！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那是你和……”

王老师的话戛然而止，他隐约记得凌曜好像和一个叫林澈的转学生关系很好，两人似乎都目标明确想上北大。但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怕说多了触及学生的伤心事。

然而，“北大”这两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凌曜脑海中厚重的悲伤迷雾。

北大……

他和林澈说好一起考的北大。

那个他们躺在小小的床上，头靠着头，在手机地图上反复查看、充满了无限憧憬的校园。

那个林澈在电话里，一遍遍跟他确认充满了坚定期盼的未来。

“我们北大见。”

林澈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凌曜心脏被揪得很疼。

林澈不在了。

那个会对他温柔地笑，会笨拙地安慰他，会为他点燃漫天烟花，会坚定地告诉他“我会永远陪你”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他们约定好的未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是……约定就是约定。

林澈没能走完的路，他是不是应该……替他走下去？

林澈没能看到的风景，他是不是应该替他去看看？

林澈没能实现的梦想，他是不是应该连同他自己的那一份，一起实现？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凌曜心里疯长。

凌曜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依旧是红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他看向一脸焦急的班主任，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老师……志愿填报系统……今天几点关闭？”

王老师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鼓励的表情，他连忙看了看手表：“下午五点！还有两个多小时！来得及！完全来得及！”

他几乎是立刻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手机热点，打开了高考志愿填报系统页面。

“凌曜，快！把你的准考证号告诉我！老师帮你填！”

凌曜沉默地报出了号码，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最高学府的选项。

【北京大学】

当这四个字最终出现在第一志愿的填报框里，并点击“确认提交”时，凌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王老师看着学生默默流泪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他轻轻拍了拍凌曜瘦削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填上了就好……填上了就好……北大啊……你做到了……”

他不知道凌曜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志愿的填报，对于凌曜而言，意义远不止于一个光明的前途那么简单。

系统显示提交成功。

凌曜看着那个确认页面，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他仿佛透过冰冷的屏幕，看到了林澈带着温暖笑容的脸，在对他说：“小曜，加油。”

他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要活下去。

他要带着他和林澈共同的梦想，去北京，去北大。

哪怕前路只剩下他一个人，哪怕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刀尖上，他也要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们约定好的。